（十七）
长今四更便要出门，韩尚宫给她做好早餐，匆匆忙忙吃完，穿戴好衣冠，捏紧手中的汉符，向韩尚宫和还打着哈欠的张德作别。
韩尚宫倚在门边望着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张德看她还没有动的意思，连拖带拽地将她拉回屋里。
“她是去上值不是去远行，今晚若不轮值会回来睡的，你不要这样。”张德一边说一边帮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
“我想起了一些从前的旧事。本来以为忘了，是上辈子的事，现在又回到眼前，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梦。”韩尚宫神情怔忡，“一直待在宫里和一直待在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现在长今把这两个世界又连接起来了。”
张德不愿她伤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要去深想那些飘渺的事情。长今早上吃了什么？我也想吃。”
一说到吃的，韩尚宫就回魂了，“是姜汁藕粉。”
其实张德不是很爱藕粉这种黏糊糊的东西，此刻为了转移她的心神，故意馋道：“听起来很好吃，我也想吃。”
韩尚宫望了她一眼，淡淡的笑里带着三分怜爱三分感激，她知道张德不爱吃这种东西。
“好，您等一下。”
藕粉是昨晚就沉淀好备用的，姜汁是为了暖胃驱寒，韩尚宫加了一勺柿子糖，连同一碟小饼一起端出去。
“啊，闻起来就辛辣十足！咦，这是什么？”
张德夹起一块小饼咬了一口。
“姜末藕末煎饼。”
姜末的味道并不浓厚，散落在煎饼里，恰到好处的辛香酥软，“啊！这个味道我喜欢！”舀起一勺藕粉，本来单调黏糊的藕粉，加入姜汁和红糖，多了几分刺激，配上一口煎饼，是味道和口感的完美调和。
“这么简单的两样东西，居然可以搭配出这样神奇的味道，欧尼你简直会仙术。”
韩尚宫看她吃得香甜，嘴角微微翘起，“这是我和长今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做给大王的夜宵。”
张德奇道：“相遇？”
“嗯。那时她刚进宫，也就八岁，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到处乱走，走到给大王放宵夜的退膳间，摸黑打翻了珍贵的驼酪粥。我的内人找遍御膳厨房也只找到一点莲藕和姜，偏偏大王
不爱吃姜，就想办法做了没有姜味的姜点心和藕粉。”陷入回忆的韩尚宫眼中透着笑意，“真是从小就会闯祸。”
张德想了想问道：“她不是去退膳间找你吗？”
韩尚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那时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她找我干什么？”
张德也觉得很奇怪：“那你怎么知道她是明伊的女儿？”
韩尚宫笑了，“原来你是说这个，是当上最高尚宫以后，因为一坛醋我们才相认的，是一坛我和明伊在几十年前埋下的醋。”
张德咬着筷子，疑惑道：“难道不是明伊让长今去做宫女的吗？她告诉长今去找醋，却不告诉长今去找你？这是怎么回事？”
韩尚宫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片刻之后脸色雪白，双目失神地望着前方。
张德见她脸色大变，暗悔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她对明伊始终心存妒忌，所以分外在意明伊的点滴，但明伊和韩尚宫的连结如此紧密，一不留神就伤了自己的心上人。
“是啊…明伊为什么不让长今找我呢…”韩尚宫喃喃自语中陷入和明伊重逢之后的点滴，越想越觉得心口发凉，“明伊她…明伊…”
张德看着她微颤的指尖，心中暗惊，伸出手去握住她冰凉的手，听她颤着声道：“明伊…明伊她…信不过我…”
张德此刻简直恨死自己这张嘴了，“欧尼，你别这么想，不会的。你们从小就在一起，她怎么会不信你呢？”
这安慰显然很苍白，泪水从韩尚宫无神的眼中一串串滚落。从张德认识她至今，这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
这样毫无声息的哭泣把张德的心揉碎了，她走到她身前，伸手抱住她，“欧尼，现在只是我们的猜测，并不一定是真的。欧尼的心意天地可鉴，连我这个跟你不过认识两三年的人都能懂，更何况你们从小就在一起？”
“不是的，不是的……”韩尚宫偎在她怀中轻轻摇了摇头，此时此刻，她需要张德这样的依靠。
张德从未觉得她如此柔弱过，就是全身布满伤痕奄奄一息的时候，她也让人不能小视。张德将她搂得紧紧的，希望可以给她一些支撑。
韩尚宫慢慢平静下来，情绪剧烈波动之后十分疲累，窝在张德怀中不想动。
“我和长今被陷害的原因其实跟明伊有关。废主燕山君时，我和明伊还有崔尚宫都还是内人，明伊看到崔尚宫在仁粹大妃的食物里下毒，就向气味尚宫去报告。隔天夜里，明伊就被最高尚宫以跟别监通奸的名义处决了，是我偷偷在死药里放了解药。”
张德心里如惊涛骇浪，问道：“最高尚宫可以处死宫女？”
韩尚宫冷笑一声，“是啊，主管御膳的最高尚宫可以处死拥有品级的宫女，是不是很可怕？当时的最高尚宫也姓崔，是崔内人的姑姑。”
“啊……”张德了然。
“我后来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最高尚宫查都不查，仅凭崔内人一面之词就断定明伊通奸。直到多年后他们故技重施，我才明白一些端倪。不，直到我和长今被她们诬陷要致我们于死地，我才明白她们为了权力可以狠毒到什么地步。”
张德心想，这人的心地水晶一样，她不是不懂，是不愿相信世上有人可以污浊到那个地步，追问道：“那明伊没死，遇到了长今的爹？”
“嗯，是长今的爹救了她，而后他们结为夫妇远走他乡。但不幸的是，长今的爹是处死燕山君之母废妃尹氏的内禁卫军官，燕山君一直到处搜捕他。”
后面的事韩尚宫不说张德也能猜到几分，“长今的爹被抓到了，但是明伊带着孩子跑了，跑来汉阳找你求救。”
韩尚宫撑起身体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张德苦笑，“我也经历过一样的事情，不过带我跑的是奶娘。她带我去我爹的旧相识那里求救，但是…”张德忽然闭口不言。
韩尚宫随即明白她隐下的话语是什么，怅然道：“是啊，这么说的话她那么想也不过分。她和我相见之后，我答应她帮忙，至少帮他们夫妻见一面。但是，我行踪不秘，我们见过之后，她们母女就被抓到崔尚宫的私宅去。我担忧她的性命，去义禁卫报官，心想就算事发，她们也不过是从属，决不至于毙命。活下来，我才能救她们。”
张德奇道：“那她怎么又死了？”
韩尚宫摇了摇头，“我低估了崔家的狠毒，他们假装强盗，打劫官兵，趁机杀死明伊。长今机警，侥幸逃脱之后，在下遇到姜熟手一家，被他们收为养女。”
张德道：“所以明伊临死前叮嘱长今入宫做宫女，但却没告诉她要来找你。她临终时起了疑心，这也是人之常情。”
韩尚宫点了点头，声音里却满是萧索：“是我处事不秘，怎么能怪她。一别十年，她怀疑我不是从前的我，被崔尚宫收买，也是寻常事。”
但张德听出来她的悲伤，那是阴差阳错的无奈，她将怀中的人搂紧一些，安慰道：“她在天上一定能明白，你待她始终如一，从未辜负。”
良久，怀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长今上值当晚没有回来，直到第三天上韩尚宫才见到拖着满身疲惫归来的长今。
“娘娘…”长今满腹委屈投入韩尚宫怀中。
韩尚宫搂住她，轻声问道：“怎么，做得不顺吗？”
长今摇摇头，伏在她肩上默默地流泪。韩尚宫不再追问，像安抚受伤的小兽一般，一遍遍抚着她的背。
“娘娘…娘娘活着，真是太好了……”
长今松开她，抬手擦掉眼泪，“我看到今英了，她现在是最高尚宫。我还在中殿娘娘那里看到崔尚宫，她如今是提调尚宫。”
韩尚宫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崔尚宫？提调尚宫？”她们离开宫廷也不过三年的时间，崔家就已经爬到如此地位，“长今，这样你更危险了。”
“娘娘，我心里恨极了。那本该是娘娘坐的位置，那本该是娘娘的…她们为了这个位置差点把娘娘害死，我看到今英的时候，简直恨到…恨到想要撕碎她…”长今的眼睛发红，“我后怕极了，她们只是为了这个位置，就让我差点失去娘娘，我无法原谅她们。见到今英，我才知道，原来我心里的恨意这么深…”
“提调尚宫…长今，你见到闵尚宫连生昌伊她们没有？”提调尚宫掌握着所有宫女的命运，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
“没有…御膳厨房里除了今英，我一个都不认识，她们没一个人认识闵尚宫她们，我会趁当值的时候继续找。”
“嗯…长今啊…”韩尚宫抚着她的头发，满腹的担忧说不出口，“长今…我在这里。”
长今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时隔三年，当初踏上济州时的惊心动魄已经忘得差不多，直到看见今英穿着最高尚宫的制服，直到再一次踏进御膳厨房，那曾经濒临失去的恐惧如潮水来袭，她恨不得马上飞回韩尚宫身边。
“娘娘…我只能回来歇一会儿，中殿娘娘小产，内医院忙翻天，我晚上还要回去上值。”长今像小女孩似的搂着韩尚宫，连当年小女孩的时候都不曾这样。
韩尚宫拍拍她的肩背，“那吃点东西快睡吧，当夜值最是难熬。”
“娘娘，您可不可以陪着我…”
韩尚宫心想，这是迟来的恋母期吗？想想她从小已经是个大人似的，度过一个又一个大人也无法度过的坎坷，连自己的命都是她拽回来的，现在才来撒娇，又好笑又心酸，“好，我不走。”
张德忙完前面的出诊，进来看到长今已经熟睡，睡梦里还握着韩尚宫的手。韩尚宫坐在旁边，含笑望着她。
“哎，在宫里做医女是个累心的活儿。”
“她说在宫里碰到了故人。”
张德挑眉：“崔家的人？”
“嗯。当年的崔尚宫已经是提调尚宫，和长今同年成为内人的女孩也已经是最高尚宫了。”
“唔…”张德了然，“不容易啊。曾经一起长大的人，如今是云泥之别。”
“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么痛苦的事情，我很愧疚……”
张德握住她的手，“欧尼，你还活着，就是对她最好的支持。”
韩尚宫微微一笑，“刚才长今也这么说。还是托你的福，才能有今天。”
张德故意撅起嘴摇头，“我可不是为她，我是为我自己。”
自前日说开明伊的事情，两人之间亲密许多。
但当着长今这样说笑，哪怕长今睡着，韩尚宫也有些不好意思，略微嗔怪地看向张德，问道：“前面不忙吗？”
张德委屈巴巴：“忙也得吃饭啊。”
“啊，都已经这个时辰了吗？怎么办？还没有做…”韩尚宫着急了，“您等一会儿…”
张德争宠成功，忙按下她，“欧尼欧尼，我叫隔壁大婶儿做了，你别着急…本来是想天气太冷我们一起吃火锅，没想到这丫头睡着了…”
韩尚宫自觉照顾好她是自己的责任，懊悔不已：“还要您操心这个，真不好意思。”
张德觉出一丝异样，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欧尼，你不是我请来的佣仆，我们是…我们是…”张德不敢说“伴侣”两个字，绞尽脑汁脸胀红了也没想好替代的词，“反正你想不做就不做，就是这样。”
韩尚宫第一次看她这样发窘，心里有点感动也有点好笑，回道：“但我想做啊…”
“耶？”张德有点傻眼，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那…我让大婶儿别做了…？”
“既然做了，那就吃吧。”韩尚宫笑眯眯道。
“欧尼，现在天冷，不是制药的好时机。等到天暖了，采药和种药都可以做，你不要着急。”廊下太冷，两人把锅子放在张德的屋子里边吃边聊。冬季天黑的早，除非急诊，午后张德就不接诊了。
汉阳出色的医女大多服务于宫廷，惠民署的医女治不了疑难杂症。张德治病不分贵贱，态度说不上好，医术绝对过硬，慕名而来的女人络绎不绝，偶尔连男人也会上门。如果不立个规矩，能诊到半夜去。张德虽有仁心，也撑不住这样忙碌。
即便如此，韩尚宫看她每日闭诊后筋疲力竭的模样，也很想替她分担一些，奈何她如今还不能在人前出现。
韩尚宫夹起一块豆腐，听她这么说，眨了眨眼睛，回道：“我没有着急。”
张德还准备了一肚子安慰她的话生生憋了回去，“……哦。”
“我没有着急，我是心疼你，既然帮不上忙，给你吃些好的我总能办到。”韩尚宫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咳……咳咳……咳…”张德一不留神咬了舌头把豆腐呛进了气管，咳嗽不止。
韩尚宫忙放下筷子帮她顺气。
张德忍住气管里的辛辣感，喝了一口汤，热汤流过伤口，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韩尚宫奇道：“这么难受吗？怎么哭了？”
张德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罪魁祸首，当真是又想哭又想笑，猛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看她掉了筷子，自觉扳回一城，笑嘻嘻道：“好了，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