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韩尚宫】暗香(十二)

(十二)

“阿一古!家里遭贼了!谁偷了我的酒!我的神参固本酒啊!阿一古!…”

张德捂着宿醉的脑袋醒来,正对上韩尚宫担心的眼神,“您昨晚怎么睡在外头?会生病的。”说着递给她一碗姜茶。

张德晃了晃脑袋,仿佛脑子都跟着晃动起来,接过姜汤一口气喝下,猛地打个哆嗦,“啊--欠!”

“啊…还是生病了吗?”韩尚宫把手贴上去,“发热了呢。快躺下!”

张德听话地躺进被子里,恹恹地不想说话,贪恋她手上的温度,伸出手想按住,又缩了回去。

韩尚宫在她额上贴了又贴,正打算去问大婶要点布巾来敷,大婶已经推门进来。

“韩尚宫娘娘!您有没有看到谁偷了我的酒?”边说边拿眼睛瞟向张德。

韩尚宫不好应她,顾左右不答。

大婶不依不饶,“娘娘?娘娘?”

张德一把掀开被子坐起,瓮声瓮气道:“我喝的!我给钱!”

大婶一听给钱,声气降了下去,“那可是神参固本酒,很贵的…”

张德不理她,重新又躺下去。

“那个…”韩尚宫看大婶没有要走的意思,问道:“可以借条布巾吗?冷敷用的。”

大婶看一眼张德,对韩尚宫她还是有惯性的畏惧,点头应好,出门去拿。

韩尚宫看着张德,有些奇怪她为什么突然闹脾气。两人在一个屋子里,这么干晾着不说话怪不自在的。

“那个…”韩尚宫刚想说话,被推门进来的大婶打断,“娘娘,您要的布巾,还有冷水。”

“麻烦您了。”顿了一下又道,“我们会付钱的。”

果然,磨蹭着不想出去的大婶闻言喜笑颜开。

张德看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你说长今被她养了两年?怕是使唤了两年吧!”

韩尚宫看她像看小孩子一样,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看什么都不顺眼,暗暗摇头,把布巾投入水中拧干给她敷好。

张德到底没忍住,握上她的手。

刚刚碰过冷水,她的手摸着冰凉,手上因为多年劳作冒出好些青筋,关节分明,虽然细长,却说不上好看。

“长今呢?”

“闵大人一早来找她出去,说去惠民署看看考医女的消息。”

张德忽然想起,的确是考期将近,这倒是件大事。

韩尚宫被她握得久了,有些尴尬,想要抽出来,没想到张德不放手,“您…”

“您为什么要做宫女呢?”

韩尚宫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望着她不说话。

张德罕见地孩子气起来,“我想知道。”

韩尚宫叹口气,沉默了半晌,“我是在妓房出生的。”

张德惊讶道:“你母亲是妓生?”

韩尚宫飞快地抬起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头,“不是,是在妓房做工的女佣。”

张德联想到一个可能,小心问道:“那你爹……”

韩尚宫摇头,这件事她难以启齿,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我不知道爹是谁。”

张德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不知道爹是谁有很多可能,其中最坏一个可能就是…

“那,你是怎么入宫做宫女的呢?”妓房出身,那是贱民无疑,决无进宫的可能。

韩尚宫见她不再追问她爹的事情,暗暗松口气,“是明伊把我当作她们家的孩子报上去的。她是贵族出身。”

“啊…”张德懂了,难怪她们情谊如此深厚。

这样的出身,她在宫里会遭遇什么也就可想而知。张德也是幼年失怙,从官家小姐沦落为官婢,孩子的世界其实充满天真的恶意,并不像大人想的那样平静。

对于在深宫里求生的她,明伊的意义毋庸置疑。

张德第一次对明伊产生了深深的妒意。

她那么早就出现在韩尚宫的生命里,又那样突然的离去,最后又把女儿送到她身边,每一个烙印都改变了她的命运,这是张德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

她有点心灰意冷。

她的这段情路,前有峭壁,后有激流,除了在韩尚宫落难时短暂的陪伴,再没什么可与之抗衡的东西。

韩尚宫看她眼中毫无神采,没来由地一阵心悸,“您怎么了?很难受吗?”

张德扯出一个笑容,让人看了想哭,“没事,我睡一睡就好。柜子上有我配好的药,长今知道怎么熬。您还没恢复,要再吃几天才行。我先睡会儿。”说完不等她回答,背过身去。

韩尚宫看着她的背影,仿佛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莫名地可爱又可怜,不禁想起在济州抱着她睡的两夜。

张德并没有睡着,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韩尚宫。也许是酒劲还没过去,化作一行又一行热泪,顺着眼眶流出来。

韩尚宫靠在墙上,想这历历在目的半生时光。

从遇到张德的那一刻起,前半生的韩伯荣就已经死了。幼年的憧憬,少女时代和明伊一起度过的美好,明伊被冤死后的孤寂,遇到长今以后重新被打开心门,郑尚宫出山又离开,艰难地登上最高尚宫之位,在踌躇满志时重重跌落……那些如同走马灯一样从眼前走过的画面,仿佛是另一个人的一生。

郑尚宫临走前说的话仍在耳边:“这美丽的宫殿,其实都是幻象。虽然人人向往这里,但是除了寂寞,这里什么都没有。”

有人因为寂寞勾心斗角,有人因为寂寞低三下四,而她也不过是因为寂寞,在厨艺的路上不断精进。

她望向张德,羡慕她自由自在的人生。她可以选择进宫或者不进宫,她在外也可以作为一个女人活得肆意张扬毫无顾忌,像一道火焰强行劈开她的心门。

但张德和长今又不同。

长今是女儿,她却很难把张德当妹妹看待。

即便身陷牢狱,她也没有怕过,仿佛心里笃定张德会来救她。

韩尚宫被自己这个想法诧异了一瞬,再看向蜷缩着的张德时,忍不住走过去给她把被子又盖上一重,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一下一下,直到张德完全舒展开来,陷入沉睡。

长今很快回来,欢快的脚步声已经说明一切。

“娘娘,娘娘!”长今推门跑进来,“娘娘…啊…”

韩尚宫还没来得及开门,已经被长今撞开,看到张德在睡觉,急忙停下来,蹑手蹑脚关好门,回头一看张德已经起身。

宿醉和风邪都让她头痛欲裂,揉了揉脑袋问道:“什么时候考试?”

长今看向韩尚宫,有些不好意思,“还有半个月,是下月初七。”

张德点点头,不知道在发呆还是想事情,过了一会才道:“还是要请闵大人帮忙,给济州官衙报备你在汉阳备考的事情。另外,请他给韩尚宫报重病,要挪到城外去那种。”扭头对韩尚宫道:“我要在汉阳陪考,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韩尚宫正想问她怎么回事,不防听见这么一句,登时脸上发烧,低声嘟囔:“我一个人能回去…”

长今愈发高兴,“闵大人说让我们住到他家别院去,他说里人来人往,不太方便。”

张德正在发愁怎么隐藏韩尚宫的行踪,没想到闵政浩已经先她一步安排好,大喜之下心情放松。

门外传来大叔和客人说话的声音,“阿一古!这个是神参固本酒!里面有人参何首乌枸杞子,天门冬梦门冬生地黄熟地黄当归百本…总之都是大补药材,包治百病强肝固肾!就是这个酒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德忍俊不禁,推开一点门缝,插口道:“还不止呢!如果长期喝神参固本酒,能白发变黑,延年益寿,还能让老年人返老还童!”

大婶大喜过望:“对对!我跟您说,这个女人是济州最有名的医女!她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张德接着道:“我是说真的神参固本酒才有这个功效!”

客人本来已经要付钱,听见这话愣住了,“您是说…”

张德凉凉道:“这不是什么神参固本酒,去掉神参两个字就名副其实了!不过看在酒味香醇上,买一点喝也无妨。”

客人被神参固本酒的药效吊足胃口,听完这句大失所望,放下酒走了。

德久跟着张德一路回来,知道这个婆娘惹不得,大婶却不管那些。

打从她们一来,她就跟张德不对付,这时见张德坏了她的好事,气不打一处来,追进来指着张德道:“你这个人是不是见不得别人好?!你在这里吃我的住我的,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张德“哼”了一声,“我不是见不得别人好,我是看见人家错就忍不住纠正她!”

大婶无言以对,站起来气道:“你走!你马上给我离开!”

长今见状忙去劝导大婶。

张德一扭身躺在韩尚宫膝上,将手伸出来,“给我钱!给钱我就走!”

大婶惊呆了:“你…你说什么?给什么钱?”

张德指指长今,“是她请我住这里的!你要赶我走当然要给我钱!”

大婶第一次见到比自己还胡搅蛮缠不讲理死要钱的人,一时找不到舌头在哪,呆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德久趴在门缝上看着神仙打架,对张德一脸敬畏。

长今一边忍笑一边好言相劝大婶先出去。韩尚宫忍俊不禁,在张德身上轻轻拍了两下。

张德睡得并不安稳,知道有人一直在拍着她,那带着温度的手掌一下一下轻轻落在身上的感受就像在济州的那个夜里,从冰雪中落入温泉一样。她故意试探着躺在韩尚宫腿上,见她并不抗拒,心中暗喜。

“请您给我揉一揉吧,头还是很痛。”

韩尚宫不觉有异,将手指放在她头上轻轻揉按,口中埋怨道:“这么冷的天喝冷酒吹冷风,您可真…您不是大夫吗?”

张德将脸埋在她膝间,瓮声瓮气道:“大夫就不能有点烦心事儿了?”

韩尚宫停下手,“您…有烦心事?”

张德闷闷道:“嗯……”

韩尚宫接着揉按,“…是什么呢?可以跟我说吗?”

张德半天没出声,韩尚宫以为她睡着了,不想她突然道:“我喜欢上一个人,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韩尚宫怔住,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仿佛心跳也停住一般。

张德探出头来,“您怎么了?”

韩尚宫猛地回过神,“哦,没事。您说不能在一起,为什么?那人有家室吗?”

张德偷偷看她的脸,却看不出什么,“没有,但是…我们身份有别,不般配。”

韩尚宫低低地“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张德伏在她膝上问道:“您不问问我是谁吗?”

韩尚宫奇道:“难道是我认识的人?谁?莫非…是闵大人?”

张德奇怪地看她一眼,“您怎么会想到那去呢?谁看不出来闵大人喜欢长今喜欢的要命。而且,我们年纪也不对啊。”

韩尚宫想了想,想不出还有谁是自己认识,又能被她喜欢的。

“是岛上的哪位大人?”

张德几乎要冲口而出“就是你啊!”,硬生生忍住,转而问道:“您呢?您有没有喜欢的人?”

韩尚宫过往的人生中从未被人这样直白地问过,宫女的自持渗透进骨头里,脸颊发烫,结结巴巴道:“您…您…您说什么…”

张德坐起身来,凑到她耳边,“欧尼,我叫您欧尼吧。欧尼这辈子就没喜欢过什么人吗?”

韩尚宫看着张德纯然无暇的眼神,心里闷闷地发疼,强忍着眼中的酸意侧过身去,低声道:“…没有。”

张德不依不饶地跟过去,她贪恋她身上的气息,却装作满是戏谑:“欧尼…跟我说说嘛……”

韩尚宫想要推开她,顾忌她还病着,便由着她靠在身上,为自己曾经冒出的那点痴念感到羞愧,平复心绪,认真道:“真的没有。我是宫女,从入宫那天起,连身带心就都是大王的女人。哪怕…哪怕大王不要我,我也依然是大王的女人。”

张德心里一沉,强装笑颜道:“说得也是。欧尼迟早…还是要回去做宫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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