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海上钢琴师》的电影视频,直接拉到斗琴那一段,身体随着琴声律动。阔别十年的欢愉再次回到我尚且年轻的身体里。闭上眼,对应的英文台词脱口而出。时光随着手指的敲击声回到十四年前……
那年大一寒假,在家里呆了三天,就回津州了,我报名参加了一个英文口语集训营。因为人数众多,我们被分成十个小组。萧雨是我的组长,她大方地站到台前用英语做自我介绍时,我精神恍惚起来。她身材高挑,面容娇嫩,着牛仔裙,双手恰如其分地比划着,全身散发着青春的幽香。她说她叫萧雨,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苏轼的词句“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这是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名字,人如其名。
在集训营里,老师陪我们赏析了整部《海上钢琴师》,我一整晚都陶醉在1900的琴声里。回宿舍路上,萧雨问我,“段鹂,你觉得1900该不该下船?”“我要是1900,铁定下船,一辈子呆在船上多没劲……”“你真没追求,我虽然希望1900和帕多万牵手,但不希望1900下船,他太纯洁了,会被尘世玷污的!”我笑而不语,心想你要是帕多万,我会义无反顾地下船。
我和萧雨是同级校友,她在公卫系,我在临床医学系,分别在不同的院区。半个月的紧张集训倏忽而过,快开学了。她是学校英语协会的副会长,想邀请我过去义务担任口语讲师。换作别人,我肯定会拒绝,北方冬天的清晨,又黑又冷,早上7:00,就要骑车赶到主校区,带着一群人狂喊英语,还要耐着性子纠正发音。这对常年嗜好懒觉的我来说,是巨大的挑战。但是女神邀请,我犹豫没有超过10秒就答应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慢慢变得不会拒绝她了,无论任何事情。在这场尚未开始的感情游戏里,我已身处下风。
一天思修公共课间隙,萧雨过来告诉我,她又看了一遍《海上钢琴师》,太喜欢里面的美语配音了,特纯正。末了,她自言自语道,“要是能背下全部台词多好啊!”“你觉得能有人背下所有台词么?”“要是有人能背下来,我就以身相许,咯咯……”说完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喜欢挑战的我,就在阶梯教室里暗自定下一个目标,背下《海上钢琴师》所有的台词,具体需要多少时间,我还不太清楚,因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句。
课下,我去买了《海上钢琴师》的正版光碟,一句一句地把英文台词敲打出来,业余花了差不多三个月才完成。为了携带方便,我把打印件分成三叠装订,每一叠都有解剖教材那么厚。每天嘴里都在叽里咕噜着这些台词,为了模仿发音,我随身带着MP3。在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一切学习都显得吃力一些,不过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专注力。
于是我的课余时间变得和室友们不太一样,他们是打游戏、泡妞儿、睡觉,我则是看《海上钢琴师》、练配音、打篮球。两年看了70余遍《海上钢琴师》原音电影,听坏了4个MP3,我终于可以完整地背下它的所有台词,达到了适时配音的水平。萧雨不太相信,拿着电脑测试我是不是在说谎,我对着仅有中文字幕的电影视频,扮演不同的角色,配了半个小时的音,把萧雨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大三时辅导员推荐我去参加津州市高校配音比赛,我邀请萧雨做我的搭档,她犹豫了一天,答应了。比赛那天是我生日,中午吃饭时,她说她也过生日,一问得知,我们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都在早上七八点钟,谁比谁大分不清楚。欣喜之余,我们都卯足了劲,想着下午的配音比赛一定要拿个大奖,为我们的生日添一份大礼。
我们选取了《海上钢琴师》里帕多万下船那一段,1900揣着自己录制的唱片,犹豫要不要送给她。比赛持续到下午六点,萧雨对比赛结果非常失望,我们只得到一个优胜奖。评分表上,发音满分、故事完整度满分、表情分2分、默契度0分、情感分1分。散场时,萧雨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默契度之所以是0分,源于我们内心的声音不统一,萧雨是完美主义者,她不同意1900下船,我则无比希望1900走下船去,开始新的生活,导致配音过程中两个人拧巴得厉害。
回学校的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伸手抓住萧雨的滑嫩的小手,她并没有退缩。华灯初上,林荫道上车辆稀少,分外安静,我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停住脚步,我搂住萧雨的腰,她伸出食指和中指,挡住我的嘴唇,“段鹂,给我一些时间考虑行吗?”我尬笑一声,放开她,慌乱地找别的话题掩饰自己的窘态。
在期待中生活的人,总是患得患失。那时候,在校园里能不能看到萧雨的倩影,成为我一天心情的晴雨表。要是看到她从球场外走过, 我就会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可以连续盖高我半头的对手几个大帽。我会提前看天气预报,如果预报有雨,我的背包里就会多备一把伞。我会在她生理期的时候,找食堂阿姨帮忙熬红糖姜汤……每年生日,我都会提前编好短信,等到零点一分再发出去,我要确保自己的祝福第一个送到。她的祝福信息偶尔会马上回过来,偶尔会第二天早上回过来。
关于要不要考研,我们之间也有分歧,她认为,留院工作,博士学历是起点,我认为,有机会应该先工作,在工作中找到自己的喜好和长处。
大四上学期,学校陆续安排实习了,我联系好了医院,留在津州实习。萧雨告诉我,她要回合肥市级医院实习,可能以后工作地点会定在合肥。我意识到,我们的关系该确定下来了,一旦实习,基本跟上班差不多,以后在校园见面的几率非常低。
那天晚上,我约她八点在学校旁边的肯德基见面。我刚从医院回来,手臂挽着白大褂。我们都低头嘬着手里的炸鸡腿,等着对方先开口。当我努力地抬起头的时候,她先开口了,“段鹂,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叫穆阳,中西医学院的,你们在一起打过球。他已经被京州医科大学预录取了,硕博连读。”萧雨目光里满是歉意,吐字像放机关枪一样,生怕一停顿,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
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上我的心头,我尽全力压住气息,让自己表现得镇静一些,“定了吗?”“确定了!”萧雨笑了笑,笑容一如既往的甜美,只是此刻,我体会到了几分苦涩。
送我去公交站的路上,萧雨挽着我的胳膊,“段鹂,谢谢你这些年对我那么好,我一直把你当亲哥哥看待,虽然我不知道咱俩谁大。”这句“我一直把你当亲哥哥看待”改编自“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待”,我之前常说,只是这次听她说,显得格外刺耳。我不敢去拉萧雨的手,害怕一不小心记住了它的温度。
我装得无比悠然,上车后,和她挥手告别。刚落座,豆大的泪珠就不断往外滚,军绿色的体恤衫很快被打湿一大片,在霓虹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醒目,旁边的大姐递给我几块面巾纸,“小伙子,嘛事儿啊,伤心成那样值当的吗?”我接过纸巾低头说了声谢谢。有些伤痛,旁人看不见!
感觉眼泪似乎越晃越多,坐了两站公交,我下车了。在津河边坐到深夜,直到眼泪不再流淌,大脑逐渐变得清醒,然后像醉酒一样,左摇右摆地走回了西校区。我从门口的便利店扛了一提啤酒到宿舍,虽不胜酒力,还是一口气干了十瓶,睡死过去。
受不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折磨,两年后,我选择了离开津州。
我和萧雨天各一方,但并没有选择相忘于江湖。过生日时,我们还是会互送祝福,我仍然会选择在零点一分的时候发送祝福短信,后来慢慢变成在第二天上午发。她恋爱、婚姻中的烦心事,也会打电话向我倾诉。当她说到穆阳对她不好的时候,我的拳头捏得几乎沁出水来,却发现无处发力,我连第三者都算不上啊!
这十年,我再也没有看过《海上钢琴师》,本能地拒绝别人和我讨论这部电影。我害怕萧雨和《海上钢琴师》同时出现时,带给我的那种蚀骨般的痛。我也拒绝别人和我讨论“天堂三部曲”,讨论托纳多雷和蒂姆·罗斯的所有作品,我怕我会想起《海上钢琴师》。
今年生日,工作照常进行。中午和小伙伴们一起吃工作餐,分食生日蛋糕,讨论接下来的工作重点。快下班的时候,收到萧雨的一条微信:“老段,生日快乐啊!”我尴尬地一笑,挠了挠头,回了一条祝福信息。我竟然忘了还有一个人和我同一天过生日呢,忘得如此彻底,一点都不记得了。时间啊,真是个好东西!我的世界与你,终于再无干系。
我用英语演绎了1900的一生,却没有机会成为一名上岸的“钢琴师”。我其实不如1900,起码他的帕多万希望他上岸,还给了他家庭地址,而我的“帕多万”却不允许我上岸。在萧雨的爱海里,我灰飞烟灭。
今天打开尘封十年的《海上钢琴师》电影视频,感慨万千,我仍然喜欢斗琴的律动感,仍然可以大段地背诵台词……只是我的眼里,为何噙满泪水?
姊妹篇:《此去经年,你是我不变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