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这无边无垠的冰天雪地,流传着一首永恒的歌。
看见白葵,我吁了一口气。如今,我终于沿着山涧离开了它们——那些在深渊底层的同类。也离开了那个生满细草,却又荒芜的地方。我的四肢还在因长久的恐惧而悄悄抽动,肚子咕咕响。我抖了抖毛发里的杂灰,惘然呆站在濡湿的鲜泥上,我为何要向上攀爬?不知道,那种意志,似乎不属于我。一个声音,底层淤泥的低语,在我脑中响起:回到你熟悉的地方去。那里有草根,有秩序,至少是你所理解的法则。你在这,仰望着永远够不到的白花。这有什么意义?
我没有回答。我的身体,迎接恐惧和寒冷的载体,在此时想蜷缩起来,想退回到黑暗中去。但我不能再忍受下面的一切。这不是一个选择,这是一种生理性排斥。我又抬头仰视那朵白葵,它离我不到五米,扑在莹白的石头上,花瓣凝聚着几粒麦粒大小的雨珠。这朵花,就是上面世界的保证,那里只有丰饶之海。我必须得到它,我必须得到它。我又开始攀爬,但青苔很滑,我一不小心就噗一声倾倒而下。我揩拭着身子,凝望着那株含苞盛放的白葵,一次次向上攀爬。
“你看到了一朵花,就以为那是整个天国。你闻到了一丝不同,就以为是自由的芬芳。你只是被一个偶然的、失序的符号所迷惑。那朵花,也许明天就会被雨水打烂,或者被另一只路过的小兔崽子吃掉。你的世界,就建立在一片脆弱的花瓣上?哈哈,那它可承受不起你的欲望。”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就算…它明天就会凋零,但它此刻就在那里!它存在着!它的洁白,它的形态,它的反叛!我想证明像它的美是存在的。在此之前,我就一直相信。我现在只需要一个证明,证明真正的美是在无序之上。”
“美?真是可怜的家伙,还在用这种古老而空洞的字。这玩意儿不能让你活得更久。它只是在那里,脆弱、无用、等待着被毁灭。你追求的是死亡,你的世界流淌着一种病态的诗意。”
“这朵脆弱的、转瞬即逝的花,它不服务于任何东西,它只服务于它自身。它就是它自己。它的存在,就是对你们那个实用主义深渊的蔑视。追求它,恰恰是自由意志的最高体现!”
“好一个自由意志。说得可真好听。那么,我问你,当你得到它之后呢?你把它摘下来,戴在头上?它会因你而加速枯萎。你把它吃掉?它会因你腐烂。你把它留在原地?你又会因得不到而日夜煎熬。你看看,你的自由意志把你引向了一个悖论。你对它的爱,必然导致它的毁灭。 你所谓的证明,最终只会让你亲手扼杀你所追求的美。到头来,你和下面那些为了生存而撕咬的我们,又有什么区别?我们为了活而毁灭,你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证明而毁灭。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闭嘴!”
我的心,开始剧烈地颤动。我没有继续理会那来自深渊的、淤泥般的低语。我说不下去了,我的四肢瘫软下来,紧贴着湿滑的青苔。是的,我被困在了中间,一个绝对的绝境。就在这时,一句几乎听不见的、梦呓般的低语响在过去和未来的每个瞬间。
“不需要得到它……只需要看……”
我的身体不再颤抖。一种全新的平静笼罩了我。我不再思考向上或向下,我只是凝视着那朵白葵。目不转睛。
“你永远无法摆脱,碎玻璃心,乖乖回来,我们帮你拼好!”
夜幕降临。当白葵消失在霞光中,我才回过神来。我望见另一只兔子,它鬓角上系的正是白葵。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对我的内心辩论的回答。一个系着白葵的证明。那一刻,我感觉之前的攀爬和坠落,都只是为了与它相遇。一双明亮透澈的眼睛炯炯地闪亮着,承载着我所寻找的那个世界的全部星辰。
“你是从峡谷上面来的吗?”它稍蹙起眉。那声音,像是我内心某个被遗忘角落里传来的回响。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是从下面来的,但我所有的渴望都指向上面。我沉默了,这被它误解为一种默认。我知道这点,却选择了怯懦,这已经付出了我所有的勇气。
“上面真的有花海吗?”它把脸凑过来,羞答答地问。它的双手紧攥,眼睛如秋水流转,一种深可见底的、对救赎的渴望从我灵魂的顶部倾泻而下。
花海?我从未见过,只从上面跌落的传说中听过。但我从它的眼神里,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倒影。于是,我点了点头。
“真想去啊,”它小声嘀咕。沉默了一会儿,它羞怯地扯了扯我的绒毛:“我愿意永远跟着你,请你带我去上面吧!”说完一股红潮染红了它的耳根。它正极度渴望我所代表的上方世界,那个它自己用想象和白葵编织出的花海梦境。
“屈服别人不如自己去索取,”我听见自己用一种故作老成的声音说,仿佛在说服那个仍在深渊里颤抖的自己。“至于去上面,我答应你。”
它的眼睛像放光了一样,晶莹的泪水潸潸地滚落。
“喂,小兔崽子,干嘛哭呀?”我轻佻地问,想用这种方式掩盖慌乱。掩盖弥天大谎,现在我必须用双脚踏过这个谎言的边界。我的自由意志,引领我走上了一条通往未知审判的道路。
“少瞧不起我,才没哭呢!”它揉了揉眼梢,那股红晕将我迷得魂牵梦萦。我生出邪念,想轻咬那淡淡的血色,想通过品尝它的羞怯来确认它的真实。但我忍住了,而是指向一条小径说:“沿着这条细细的山峡一直走就行了。”
它向后望了一眼,然后转过头,对我微笑,恍如完全明白了什么。我们开始行走这个事实,在我混乱的记忆里凝固成一个起点。时间溶解了。隆冬的冰裂、它鬓角白葵的枯荣,都汇聚成一瞬间的音符。我们是在行走吗?还是山峡在裹挟着我们后退?我时常分不清。脚下的路是真实的吗?冰冷的痛感似乎在证明我还存在。但我的意识却漂浮起来,拖拽我,撕扯我。谎言、点头、简单的肯定就构建了我们全部的世界。我成了先知,一个来自上面的先知。这个来自深渊的、毛发里还带着泥土腥气的骗子,竟然成为了先知!是什么在挤压我的肺?我不清楚。但我明白,必须不断地说话,用更多关于花海的幻想,来补充沉默的空隙。花海是一个环形,我告诉它,在那里,你可以梦见自己做梦,比乌托邦还乌托邦。我说得越多,那片虚构的花海就越真实,真实到有时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真的去过,而现在的我只是失忆了?可能是我太累了,才会想这么多。
夜里,我们依偎在一起。寒冷是真实的。它绒毛的温度也是真实的。但当我闭上眼睛,世界就开始旋转。我梦见我们并非在行走,而是在一片静止的冰川上飞速地下坠。深渊在下方,深不见底,同类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像磷火。它们在说:那个想去天国的小兔崽子,最终还是要回到我们这。我惊醒,一身冷汗,紧紧抱住它。它在睡梦中呢喃:“花海……真暖和。”
是谁在做梦?是我,还是它?或者,我梦见我们困在了一个巨大的梦境里。我开始研究它。它手臂上、脖颈上的伤痕,记录着它自己的攀爬和坠落的伤痕。它从不说起这些。它只谈论花海。它是不是知道我在撒谎?也许,它只是需要一个同行的人,别骗自己了,这不过是走向虚无的旅途啊!它的希望,我的谎言,都只是一种工具,为了活下去,只是为了这个。月光下,它鬓角的白葵那么苍白,如果白葵是假的,花海是假的,那么我们之间依偎的温度,也是假的吧?行走,行走。山涧的水声变成了无数个声音在低语。嘲笑,崇拜,有时又是我对自己无休止的审判。我是谁?我感到身体在分裂,游离在诺言和罪恶之间。一部分的我,在虚构的白光中;另一部分的我,在蜷缩在角落里准备承认一切,然后回去吃细草。
它身上传来的馨香,越来越浓郁。不再是单纯的香气,而是一种有实体的存在。用不容置疑的旋律告诉我:别想了,继续走。存在就是行走,意义就在于这走向毁灭的过程。我开始分不清它的气味和白葵的气味。我甚至觉得,我也在散发着同样的香气。我成了一朵行走的、会说谎的白葵?我们沿着山涧一直走,冰川明净如镜,将幽暗吞没。我们依偎在一起,我的眼泪流下,瞬间成为冰珠,反射着迷人的白光。不知怎的,我竟认为进了幻境。如果清醒意味着回到真实,我宁愿永世沉沦在这场虚假的梦里。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这无尽的行走和思考彻底撕碎的时候,我的眼睛,像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洗净了。我能看清以前看不清的微光。空气中漂浮着无数个发光的粒子。我忍不住稍向前去探手触摸那光芒。没想到小手刚一触摸,整个世界就像玻璃般破碎,化成荧光碎片漫天飞舞,散落到一片环形花海。眼前的一切化为了一片无尽的花海。一株株白葵嫣然绽放,静谧朦胧。这片花海,是通往最终审判前的最后幻象?不,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快看吧!这就是永世长存的花海!”我大声呼喊,我抓住它纤细的手穿梭其中,花茎轻吻我们的双膝,发出悦耳的响声。我想紧紧抓住这飞掠过的幸福,它却急遽地流过我指尖的罅缝。
它驻足不前。这是个事实,它头上的白葵枯萎了,这也是个事实。时间,那条我们共同编织的、名为旅途的河流,瞬间凝固了。我周围那片无垠的花海,那些白葵,它们的香气,它们的形态,都在这一刻失去了名字,失去了作为花的意义。它们还原成了一种纯粹、无名、沉默的物质。一种白色、有茎、散发气味的东西。我埋头,不是冥思,而是坠落。我坠入了我自己。对啊,我们能去哪?不是它在问我,而是我内在那个从未被满足过的我,在问这个扮演着先知的我。我们能去哪?当花海只是一个词语,上面只是一个方向,白光只是一种疲劳时,我们能去哪?它不再是一只兔子,它成了一面镜子。光滑、冰冷,里面映照出的,是赤裸裸的我,一无所有的存在。我看见它,也就是看见我。我看见那张脸上,孩童时代的天真无邪,在风中剥落、飘散。
我所熟知的它,那个羞怯的、渴望花海的它,正在远离我。不,不是远离,是消解。它正在还原为它的本质,一个和我一样的本质,被抛入这个世界的、孤独的生命体。一个“是”。而我,也正在从我的角色,即从引领者、骗子、同伴这些角色中被剥离出来,还原成一个纯粹的“是”。一种巨大的恐怖与痛苦包裹我。我并不是害怕峭壁,也不是害怕没有出路。这是一种存在的恐怖。是当所有意义都被剥离后,直面那个赤裸裸的、无名无姓的“存在”本身的恐怖。我没有放开手,因为在那一刻,触摸,是唯一能证明我还未完全消散的方式。一股暖流,我曾以为那是爱,流遍我的全身。但现在我明白了,那不是爱。那股暖流,是两个孤独的“是”,在冰冷的宇宙中偶然相遇时,为了抵抗共同的虚无而摩擦出的温度,只有一点点,很可怜的温度。我曾梦见它拥抱我,那是在绝对的孤独中,对非我的一次确认。它驱散了我心中的寒冷,不是用爱,而是用它的在场。它的存在,我依赖的不是它,而是有它存在。现在,当那条路走到尽头时,这个事实也变得岌岌可危。
说出来,这是唯一的出路。天国已经崩塌,现在,只能构建新的东西。比如,爱,不只是一个字的爱,而是被赋予了千斤之重的爱。不只是在梦境中依偎,而是承认后,重新拥抱的爱。可它刚刚失去了它全部的希望,花海已经濒临死亡。它正在脆弱、正在破碎。而我在这时,真的有资格递给它一把锤子,让它更快敲碎吗?是的,我没资格。我不怕淤泥的嘲讽!我确实没资格,但继续隐瞒,就是将它永远囚禁在这个由我构建的、虚假的身份里!让它爱上一个不存在的先知,这是对它的终极剥削!这是一件比我有没有资格更高维度的事情,从这方面考虑,我必须说出真相。当然,这显得太理所应当了,根据我已经摸出淤泥的路子,它肯定会笑着说:你所谓的真相,又能给它带来什么?带来一个满身泥泞、和你一样绝望的同路人?它需要的是一个神,一个能让它仰望的星辰,哪怕那颗星辰早已熄灭,只要它的光还在路上。你已经剥夺了它的一切,却只塞给它一个可怜的同伴。有时候,一个美丽的谎言,比一个丑陋的真相,更能让人活下去。 你以为你在拯救它,实际上,你只是想把它也拖进你那片寸草不生的荒漠里。更何况,你凭什么认为你的坦白会换来它的拥抱?它也许会憎恨你,鄙视你,最终离你而去。它会意识到,它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到那时,你将一无所有。不仅失去了那个先知的角色,甚至连这个同伴的身份也保不住。你将成为一个极度痛苦的“是”。是的,是的。我意识到,我之前对上方的追求,那种形而上学的渴望,是多么的安全。因为即使失败,我失去的也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而现在,我所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会哭会笑的它。如果失去它,我失去的将是整个世界。我不再想去证明什么了。我也不再想去追寻什么上方世界。那些宏大的、关于存在与虚无的命题,在它那被泪水打湿的、微微颤抖的绒毛面前,都变得轻浮、可笑。我现在只要亲吻白葵,是的,既不是摘下,也不是吃掉。我说不清为什么如此按捺不住地想要亲吻白葵,亲吻一切所热爱的,边哭边吻,抽泣着把眼泪洒在山峡溃散,狂热地发誓要爱一切我所热爱的,一直到永远。
云片浮泛,
聚拢了星空的秘语。
听,那是你,还是我的约定。
飞鸟迂回前往白茫茫的天之极境。
霞光,愈加透白,
把山峡照的极为澈净。
用你喜悦的泪水遍洒这片山峡,
要爱你的泪水,
它会凿破最后的冰。
……
是的,我就是这首歌。我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我是在这片无边无垠的冰天雪地里,唯一永恒流动的永恒。我只承载过程,毕竟我由风的呼啸、冰的碎裂和星辰的沉默构成。它们的故事只是落入我永恒的旋律中的两个音符。
我唱着一个关于攀爬和坠落的故事。
我唱着一个关于谎言和坦诚的故事。
我唱着一个关于形而上学的花朵和一滴具体眼泪的故事。
但如果你非要一个童话,非要赋予结局一个意义,那么我将最后给两株白葵大小的慰藉。
“你看,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然而迎来我们的只有峭壁与冰冢,我们哪里也去不了。”它的眼神空洞,怅然若失的说。
“没关系的,只要明天依旧风和日丽,只要我们…”
它注视着我头上的花渐渐萎了说:“你是想取笑我吧?快笑吧,我骗了你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花海。”它眼泪汪汪,口齿不清。
我格外惊讶,可能是因为太在乎它的缘故,愤愤的说:“我没有笑呀!”
“你再怎么说明…”
“恰恰相反,我完全不在乎呀!”
它沉默不语,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我悄悄绕到它的身后紧紧拥抱惴惴不安的它。
“自从看见你忧郁的眼神,我就明白你一定历尽艰辛吧!接下来让我来陪你一起分担吧!”
它的眼泪像银河倾流而下,将我的心冲洗的愈发清净明亮,反而照明了它的内心。
“你一定是白葵精灵。”
我兀自浅笑,咕噜噜地转了一圈,又无所保留的让它触摸我。
“喏,不是吧?”
“我不管,就这样吧,你就是白葵精灵,是不可触及的仙子,仅仅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我稍蹙额眉,随即灵光一闪。
“我就站在你面前,请你好好尝尝我恍如秋夜般闪亮的嘴唇,好好想想这是否是你所谓的白葵味。”
看见它面红耳赤的样子,我扑哧一声笑了,让它把头伏在我的脖子上,任凭眼泪落下。
“我才不是什么白葵精灵,只是一只小白兔,是你口中的小兔崽子。”
我的眼泪潸潸地滚落下来,凿破冰层。
谁都不会料到。多年以后,这片只有冰与绝望的山峡,竟又生长出两株白葵,它们交织缠绕融为一体,在骤雨寒风中不屈地活着,用生命编织成一首永恒的歌。
至此,这个结局不真实的童话故事就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