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老屋

  我在两座老屋里生活过,现在想来,竟是从我出生便一直在里面了。昔人已乘黄鹤去,我对老屋的记忆也随不舍昼夜的流水逝去,所有的记得都也只是依稀的记得,但也希望能从依稀的记得中摘得些许的从前。其实,从很久之前,我便望着明月、守着风雪,打算写点什么,给两座老屋留作纪念,也是给我留作一份回忆。

  两座老屋,一座是我生活的、居住的、却又没什么记忆的屋子。另一座是我爷爷生活的、居住的、却又充满了他回忆的屋子。

  爷爷不是老黑土中生长出来的东北人,他的老家在南方。也许长辈跟我说过确切的日子,但现在也只是依稀记得,爷爷或许是十几岁便跟着我的太爷闯关东过来到这片土地。我是即将弱冠的少年,对于闯关东的依稀记忆,除了长辈的口口相传以外,也就只剩下了从影视中所看到的那些,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爷爷的子女五人,我的家族好像在以前风光过。听人说,我父亲 的大哥是二十年前的公务员,二哥是坐拥七里连栋红铁皮顶、砖瓦房的收租客,三哥虽是别人家的赘婿,但也经营着镇上唯一的卖鸡店。父亲唯一的姐姐,我的姑姑,嫁给了临镇的养车户,而那养车户便成了我的姑父。我的姑父养着四辆大卡车,附近镇上的人想运些什么,基本都只得寻他帮忙。我父亲行五,好像是当时镇上唯一的大学生,他学了俄语,在莫斯科给企业当翻译,也跟着老板做了不少能挣钱的买卖。爷爷的那间老屋便是在那时候建立起来的,只是当时我生活的屋子还没有出现。

  听了长辈讲过无数次的事迹,除了老屋确确实实存在着,其他都多多少少无法证明。可是无论怎样,那些我都不曾亲眼见证,我所见证的,是老屋的衰败。

  我出生以前,另一座老屋就也已经建成了。刚建成时,听说是一座漂亮的屋子,又不只是一座屋子,事实上,它们是一片大的二层小屋,坐落在街里的中心,也是当时整个镇子的中心,一片楼房空出当时少见的十字型水泥宽路。在街上走一走,会成为快乐的人,若是住进去,便是幸福的人。听街坊说,这片屋子是我的家族参与了建造的,所以分得了唯一的一座大院楼与一座标准二层屋。我父亲的三哥出钱最多,又要做买卖,理应就拿去那大院楼。但其实,若是我父亲没有回到这座小镇上,大院楼与二层小屋便都是他的,可最终,他还是匀给了我父亲那座二层小屋。小屋里也很不错,上下拢共有着七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在一楼硕大,父亲决定用它经营一家属于自己的买卖。这次他自己做老板。呵!自己做老板多好!赚了多少钱他知道,亏了多少他也知道,赚了钱都是他的,不会有任何人拿走那份属于他应得的财产。

  听同样做买卖的街坊说起,以前这里的买卖很好做——生意人都多少是有义气的——做过与做着买卖的人教了我父亲很多。从出摊摆在哪里来买的人多,到如何给每样商品定价利润高还有人买,再到怎么拉拢别人成回头客。这我是知道的,生意很好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了的,只是后来人变得私利。新来的生意人以低廉价格,撬走了我家的主道户。唯剩下外人口中“讲义气”的“大老彪”还守着我家的生意。那时我的父亲仍然保持着读书人的脾气,不甘心如此平静的过安稳的生活,不服气如此平庸的混剩下的日子。或许时间是可怕的,悄无声息的洗涤掉了他的性子,他竟然接受了这一切。但他也许还是有理想的。每当我和父亲谈到从前在莫斯科失败的生意时,他还是会充满了力量的对我反驳,他说,他是运气不好,是买卖赶上了俄币贬值、市场萧条与一直持续的金融危机。他后面说的更多的话便是换了调的,听得出他的不如意与不服气中夹杂着的无奈与落寞。听母亲说,她与我父亲刚从满洲里回来这里的时候,他俩与这里的谁都格格不入,却又有些相似。母亲说:“我和你父亲都见识过远方,那里有浪漫的玫瑰花、有江湖的醉人酒、有诗意的悠扬曲,还有……”母亲每次说到远方时,眼里充满了仰望星空时的美好与抚月不得的失落。

  如今慢慢想来,也许以前确实风光过,至少能从他们身上看出些许端倪。我的大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远去天边,成了天上的云彩。对她的离世我表现的倒是冷漠,一是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他们口中“至少要装个样子”是什么意思。二是对她的确没什么感情。听姑姑说,我父母刚回到镇上时,住在爷爷的老屋里,那座老屋还住着大爷与大娘,而父亲其他的兄长与姐姐也会寻日子过来吃饭。那时候,我的奶奶也还在。听母亲说,那时候我家是被排挤的。也是了,是我父母的回来,导致富裕的家族要多养两个所谓的“白吃饭”的人——他们最小的亲弟弟与他带回来的外来的媳妇。虽是富裕,虽是亲人,总归是不乐意的。而我的大娘便是排挤我父母的主导人,但碍于亲戚情面与她的四十多岁便因癌症折磨致死,且离世前也向我悔恨过对我父母的所作所为,现在倒也多少有些为她哀悼。在她离世后三年,我的大爷娶了小他七岁的另一个女人。我对这个女人更没什么好感,她毫不掩饰做富太太养老的目的。可她没想到的是,两人所谓“结婚”后不到一周,我大爷便把所以财产都给了他和我大娘唯一的儿子,什么也没留下。我的大哥,自是不认她这“后妈”的,这女人便离了去,不与我的家族任何人有些许联系。

  我爸的二哥理应叫做二伯,但从小按照方言喊他二大爷,便也就习惯了。听二大爷他自己讲,他的七里连栋房总价自96年起,地方政府说要开发时便只涨不降,一度在03年左右接近九百万。他对我说:“当时总觉得还能涨,就一直没有卖掉,生怕亏大了。现在看来,这点破房子,连十万都指不上。”这我也依稀记得。九几年时当地政府决定以镇上唯一的河为中心,建立商业区。二大爷那七里连栋房竟全在新区范围内,他当然认为房子会继续涨价。可说是以河为中心,最后却只偏向了一侧。那一侧也替代之前的街里,成了镇上最富有的地方,且河两侧贫富差距越来越大。

  听街坊谈起,我的三大爷没怎么受新区的影响,依旧努力维系着他不再是唯一且最大的鸡店而已。新的商业区出现了镇上不应该拥有的喧闹:广场舞、咖啡厅、蛋糕店、酒吧等,我的三大娘好像偏爱这一切,总是和“朋友”出入歌厅舞馆。不出一个月,也有男人同行。三大爷想法倒和我有些一致,觉得他们吵闹。也许街坊知道,也许他们不知道,也许他们假装知道,也许他们假装不知道。无论怎样,在我看来,三大爷维持的不是那家老旧的鸡店,而是他作为赘婿表面的尊严。

  至于我的姑姑,我听舅老爷说起过,姑父养大车拉货时很赚钱,但却没攒下一分——姑父耍钱。老人常说“久赌无胜家,纵有万贯家财,也早晚败光。”不错,进赌场的人都认为自己能赢,至少能见好就收,再不济能输了管住手。事实证明,人类不仅没有自控力也没有自觉性。四辆大车输没了,隔壁镇的房子输没了,姑父最后一桌的赌资,是我的姑姑。那天,他输了。那是一个除夕前飘大雪吹大风的晚上,债主们提刀上门要我姑姑姑父,最后是父亲和大爷们凑钱了的事。

  我是有情的,我不止记得人,我也依稀记得老屋下头有几只老狗,总是叫,不为了什么,只是叫。也依稀记得那几只老狗又有几只小狗。不记得是哪一天,不知道又是第几次路过了,只是突然发现,老狗不见了,几只小狗却是变成了新的老狗。其实老屋后头也有狗。她小时候就也在老屋了,我依稀记得和她是有感情的,也依稀记得只有我家与她是有感情的。我俩都小的时候经常玩在一起。那时候,家里的长辈会说我俩很像,我不知道是他们把她当做了我,或是把我算做了她。我只觉得我和她都是单独的。

  爷爷的老屋在我眼里像个大剧院,戏剧疯狂而又虚妄,过往听闻父辈的依稀琐事,如今见证新的故事。

  家族到了我这辈,也有兄弟姐妹六人。大哥是大爷唯一的儿子,他在继承父亲的资产后便开始计算,他在新区确立后便认为应该开一家游戏厅,但他又想当快餐店老板,可他也想开家玩具店。他在不断犹豫的时候,有人开了游戏厅,每天都能听着硬币投入机器的声音;也有人开了快餐厅,每日都传出汉堡薯条的香气;还有人开了玩具店,整日传出孩童的嬉笑声。最后,他买了台冰淇淋机,架了把伞,搬了条凳,坐在来往游戏厅、快餐厅和玩具店的大街上卖起了冰淇淋。他向我们炫耀说“能赚钱吧,我当年想干的都能挣钱吧,现在要想干可赚不了咯,我的想法好吧!”我们知道,这话说向我们,但不曾说给我们。

  二哥是二大爷唯一的儿子,在二大爷的九百万一夜暴跌至不到十万后,二哥用他父亲还剩的钱开了家酒楼。生意全看天意,有时候来几桌办酒席,有时候数个月不来人。挣钱不多,但足够消停生活的一家了,可是不消停。二大爷接受不了九百万打水漂了,开始酗大酒。十二年前,二大爷搂着一个酒吧女人喝大酒,被人录下发给了我二大娘。二大娘来了酒吧与女人撕扯起来,二大爷居然抄起喝了半瓶的绿色啤酒瓶冲着二大娘的头砸去,扬言今晚就弄死所有人。他倒是今晚喝多了,可家族里不再有人愿意留他。二哥二大娘也被这个酗酒的“疯子”吓走了,他们搬去了三亚,开了间不大的旅店。数十年后,那家旅店红火、壮大起来,而我也不再见到他们每一个人。但我听说都还安好,我想,也许只有远离,才能安好吧。

  三大爷家的是两个女儿,一位是我的大姐,一位是我的小妹。大姐小时候与我们交集甚少,她14岁便离开小镇,去往海林读书,只有寒暑假才回到镇上,却也只是待在三大娘家,少来于此两座老屋。小妹比我少一岁,又是同校,交集便多,可也就止步与小学那几年,小妹便被送去学了舞蹈。这几年她们才多与我们来往,对她们姐妹的小时候的记忆依稀,无话可讲。但是,我与她们重新相处的这几年,越发感觉姐妹对我们的感情很重视,我想,这种对亲情的重视,不是我这种不曾远离家乡、远离家族的人能充满实感的,唯有离家千里又数年之久,才能明白亲情的珍爱。

  家族里与我感情最好的便是二姐,是姑姑家的。小时候,依稀听闻二姐不是姑姑亲生的,传闻是姑父在戒赌后,本是打算与姑姑生孩子的,但最后作罢。然而具体我并不知道,我又不能表现出来知道这么一事,就暗自告诉自己只是传闻,可无风终究不起浪。二姐大我三岁,是家族里与我最亲近的人,也是最疼爱我的人。我对其他兄弟姐妹的记忆只是依稀了,但对二姐的记忆,确实有很多清晰的。我记得在小时候她非要抱我,但没抱住,把我摔在了地上。我还没疼的哭,二姐就先哭起来。多年后我问她:“那时候你没抱住我,为什么你反倒哭了?”二姐说:“我怕呀,我怕你摔疼,我怕你摔坏,我怕小婶再也不让你跟我玩,我怕......”她当时说了很多,可我在听的时候,只是鼻子酸,眼泪多,只想着别让二姐发现,却没听后面说了什么。二姐在毕业后去了广州做了空姐,这也算没白费老天爷给她的身材与容貌。只是后来她又辞去了这一工作,去了银行做职员。一晃二姐离家六年,其中五年我俩音信全无往来,唯有新年才能在饭桌上相见,除了去年的疫情让她没有回来以外,我俩总要在爆竹烟花声中聊上好久。 我依稀记得母亲跟我说过,二姐离家三年后的一个夏天,她突然回来,抱着我的母亲、她的小婶痛哭一场,又突然走了。匆忙到甚至没能等到在学校的我回家送她离开 ,便又独自踏上离家3400公里的离乡路,这一走,又是音信全无直至第二年春节。读书那几年, 读苏轼的词只是依稀记得那豪迈刚劲的词风,如今倒是清楚记得“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柔情。我不曾见过老屋的兴盛,唯见证老屋的衰败。我读书百部,见人千面,经世万种,我不曾见过世界的繁荣,我唯见证世界的破败。我不愿入世体会我已知的残酷,我唯愿冷漠抽离于人类社会,见证宇宙的崩塌。但我愿将全部的温柔,只留给你——姐姐。

  如今,依稀记得那座老屋历经三十四年的春雨淅沥,冬雪飘摇了 。可不论是三十四年,还是四十四年,亦或是五十四年,那座老屋是不在乎的。在乎的,唯是我们这些居住在老屋里的过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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