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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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缕孤魂,三魂俱全,七魄还余三魄。算不上魂飞魄散,轮回道里,判官又不能记上一笔。总之,人间冥界,我是多余那一个。

白无常又来劝我,奈何桥与三生石之间,隔着忘川,忘川之水,冰火两重,并非全在忘情,若有勇气煎熬千年,便能重遇心中执念。

要说我执念什么,一碗孟婆汤,早让我忘个干净,他们无非认为我这孤魂占着一席地,有违规矩,想把我打发走。

我指了指黄泉渡中的莲花灯,道:“每盏莲灯都是用来祭奠亡灵的,你若能从哪一盏上找到我的名字,我便入忘川。”

白无常沉默半晌,没答话。

五百年了,沧海桑田也变了五遭,没人记得我。

我嗤笑,捞起一盏,有银铃二字。莲灯在我掌中绽开,幻化在我眼前的,是亡主生前的景象。

那时是什么朝代,我看见史官提笔注下大黎二字。

君王十六承位,勤于政事,不耽美色,如今二十又四,龙章凤姿。

八年间,中原一统,蛮夷小国面上服帖,心里无时不在算计。它们依附大黎,又想掀翻它的旗。

此次来朝觐,使臣高举鹦鹉杯,愿永世为好,君王微微颔首。

从大漠至中原,一年零三个月。

公主是献礼,又或者,叫做贡品,她和满车奇珍一样,要被豢养在精致的雕笼里。唯一不同,她脚踝处红绳穿了银铃,清脆悦耳,似打破命运沙哑的宣判声,让那双眼不再黯淡。

都城里锣鼓喧天,红绸缎铺到宫门外,公主撩起车帘,抬眼看天,真蓝。

那天艳阳高照,君王揭开公主的面纱,公主望进他的眼睛,里面只映着她的样子,不由羞得低下头。

君王倏地笑了,声音极为温和,“明兰,就叫明兰吧。”

中原的月总是低低垂着,若被孤云遮去,剩一片漆黑,笼在人心头,过于沉重。

公主做不来赏月这般雅致的事,她为君王奉上一支舞后,伏在他膝头,嗔道:“月色没什么可看的。”

日子和设想的没什么不同,她穿上中原服饰,褪下傲气,学着伏低做小,曲意奉承。

有时公主伏在案头替君王研墨,也偷偷看上两眼,想着,他若开口,没有哪个女子会不为他动心。

七年光景,山雨欲来,君王朱笔一勾,风满楼。

虚伪献礼背后,这场战争在意料之中。

“那日也是这般艳阳,我蒙着面纱,确实有些闷热。”

她弯了软玉般润丽的眸子,认真注视着远方翻涌的云,如同兵临城下的敌军,汹汹而来,阵前那个凛凛威风的人吸了口气,浓浓的烟沙味道夹杂着大漠的苍凉灌进血液在他全身奔涌不息。

“可惜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尊严。”

战鼓擂过三响,君王抬手示意,离弦一箭,他淡淡道:“厚葬。”

君王再没赏过月,也没人再提起过公主。仿佛那段惊心动魄是虚晃一眼。

后来几个宫女私下谈起,君王爱在画上题“兰泽多芳草。”

银铃声响起,从中原行至大漠,无期。

它被君王放进了腰间的香囊里,他想听见它,又惧怕听见它。

但我听见他的落寞。

“月色的确没什么可看的。”

莲灯逐渐黯淡,我又捞起第二盏,有折扇二字。

蝉鸣暮鼓,香火缭绕,是个古寺。

青山是妖,是佛龛前那株莲,受五百年供奉。

化形时佛问她要做女子还是男子,她答,唇点胭脂,额贴花黄,要做女子。

那时青山没有名字,也无需名字。

公子一把二十七折扇遗落在蒲团上,青山拾起它,扇面上一片翠绿,“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二十七日后,公子来寻扇,青山便淌进红尘这汪水。

他立在那,只消勾勾唇角,春风就会化开寒冰。

青山把折扇还他,低头答道:“青山,我的名字。”

如戏文里那般,青山和公子,隐晦又风雅,巴山秋雨夜话,庭院月下抚琴。彼此默认,独不说破。

青山眼里,公子谈吐不凡,克制守礼,合该她倾心。

但红尘这汪水,是死水,有心之意泛不起波澜,无心相思却掀起惊涛骇浪。

公子少时定下一门亲事,而今他年逾弱冠,拖不得。

青山捕捉到公子若有若无的叹息。她垂眸,泪光氤氲了脸庞。

那日烟霞漫天,青山躲在人群里,看马上的公子,意气风发,青山不怪他,这些,公子本就没承诺给她。

她只是有点嫉妒。

青山问公子:“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聊胜于无。”公子又道:“你是妖,你欺瞒我,我也欺瞒你,两两相抵,谁也不亏欠谁。”

青山与公子各归其位,或许从一开始,她就该敛去美的欲望,又或许,她该有这么一遭。

折扇徐徐展开,把结尾道来,那一年下了大雪,青山老去,很快凋敝了。

公子换了扇面,上书,“青山原不老。”

他每隔二十七日,便在一折上写青山二字,惟第二十七折。

落笔,是而非。

“而非。”我轻念着,第三盏上画了朵朱槿。

江湖红尘,纵马长歌,谁又能逍遥一世?

说书人醒木拍案,剑客的传奇令人惊叹。

剑客是江湖上剑法最快的人。剑出鞘,没有什么兵器能赢他一招。

刺客最擅短匕,出势,封喉,从不失手。

她养了只猫,通体雪白,只那双眼,深蓝深蓝,连夜也遮不住。

有日剑客醉在刺客面前,她向他递去一杯茶。

隔日他醒来,那猫围在他脚边。

“你竟养了只猫?”他诧异道。

“见它可怜,便捡回来。”

“果然,女儿家的心都是软的。”剑客勾起唇角。

刺客再见到剑客,在塞北,他摊开掌心,一朵枯萎的朱槿卧在其中。

“五个月前,你院里的朱槿开了,落在那猫身上,红白红白,很是相称。”

“替我簪上吧。”她笑了,有两个酒靥。

他们从万物聊到轮回。

“我杀孽如此,哪里谈得上轮回。”

“怎么不能,你不是还救了只猫。”剑客打趣。

“那又算得了什么?”

剑客顿了顿,替她拭去眉梢的雪。

“你这样,挺温柔。”

刺客嗤一声笑出来。

塞北这段时光,给她的匕首淬上怜悯。

她再看向猎物的目光,多了几分考量。

剑客还是老样子,爱醉在她面前,讨一杯茶。

后来,刺客最后一个目标,也是最初的任务。

匕首抵在剑客喉间。

他输了,剑尚未出鞘。

“你的目的,是接近我,再杀了我。”

“是。”

“其实,你要什么,拿去便是了。”

那次,剑客的剑鞘里,没有剑。他的血大滴大滴落下来,映在她眼里,像极了火红的朱槿。

朱槿凋落,刺客收手,多年后,江湖上已没有剑客的故事,她仍日日擦拭着那把剑,寒光泛旧。她的鬓间,也始终簪着朱槿。

我盯着第四盏,它的光很微弱,似乎风一吹就会灭。

我透过光看见长安,燃灯五万,烟火漫天,果真锦绣。

而小城里,绣娘还在织着团圆。

她赶制的绸缎运去长安,那疾驰的骏马,哪一程能带回她的心上人。

绣娘在桥头掌一盏烛灯,跳跃的红焰逐渐晕开,似湖波,一圈圈扩散,仿佛当年濯溪涓流。

书生家境贫寒,万般下品,惟读书高。

他苦读,绣娘荆钗布裙,夜里把灯点四五遍,一双眼布满血丝。

那时书生给不了她什么,只一遍遍说着那最动听的誓言,衣锦还乡,一世富贵。

绣娘点点头,又在心里摇摇头。她目光并不长远,甚至觉得,书生在身边就好。

十年寒窗,书生背着行囊,载着殷切的希望,去了长安。

第一年放榜,绣娘托了识字的先生去看,没有书生的名字。

第二年放榜,绣娘托了学字的孩童去看,没有书生的名字。

第三年放榜,绣娘记下书生的名字去看,还是没有。

绣娘想过去长安,但只是想了想,公婆年事已高,诸事需她照料。

后来她的技艺越发精湛,揽下为贵人织锦的活。

她在那些绸缎一角用金线绣了小小的当归二字。

书生不是不回来,他暂时被那些浮华迷了眼,需要多久?十年,二十年,绣娘等着,便总能等到。

锦缎沾上灰尘,金线绣的当归二字渐渐失去光泽。马车路过荒地,在草草堆起的坟包立牌上,有书生的名字。

风拂衣袖,这第四盏灭了。

黄泉渡忽地掀起惊涛,水汽弥漫间,我眼前浮现出一个人,他的眉眼是少有的好看,启唇叩齿,唤出“明兰。”我垂眸,脸颊泛红。再抬眼,我看见满池锦鲤,公子以扇叩指,缓缓道:“青山。”我闭目,任泪流下。后睁眼,我醉卧他怀中,含糊不清道:“我真的温柔吗?”他温声道:“你要相信我看得见。”我心里荡开一池春水,沉沉睡去。复醒,身处荒地,我在坟头洒下一杯酒,烧了圣贤书,再叩三叩,插一柱香。我总归等到了,也该释然。

水势又慢慢平静下去,渡口的船送来新的亡灵。女子在心上人面前的娇羞,无奈,隐藏,任性,释然。原来,我一一体会过。哪一桩都不是辜负,而是红线缠绕的因果。

白无常像是明白了什么,恍然道:“原来它们便是你失去的四魄。”

“是啊。”我顿了顿,又道:“是有人记得我的,我不是多余的。”语气里是遮不住的欣喜。

我向掌心吹了口气,在变出的莲花灯上,写下山水前程,并把这第五盏,放进了黄河渡。我注视着它远去。

“此后山水前程,公子,你皆要好运。”

我是一缕孤魂,三魂俱全,七魄还余三魄,白无常不再来劝我,人间冥界,我也不再是多余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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