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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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人的一生都在演着独角戏,讲述思考与记忆,或者它们之间辨证的故事。主角就是他们自己,其他的人和事物只是整部戏的道具与场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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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勇一定认为自己的后半生在表演独角戏,戏台子搭在一处名叫西湖的田野。讲的是自己和一条唤作黑箭的土狗的故事。道具的种类很多:鱼、鸡、鸟、蝉,来来往往的人们,风雨雷电云;场景是一条河,河的渠堰,一座很小的浇灌站及它旁边的小院落和一个小菜园子。另外还有太阳、月亮、星光;树,田野,梦和记忆。

黄昏的西湖是一壶烈酒,未饮人就先醉了。阿勇每天都喝上半斤白酒,他喜欢杯中的夕阳连同酒水被自己饮下的感觉。有时侯他觉得饮下的不是酒,是火球,或者某种神奇的力量。他会趁着微醺的劲儿,在渠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渠堰很长,斜坡上栽种槐树,槐花盛开成群的蜜蜂会吸附在花朵上面。他从没见过养蜂人,并不知道蜜蜂的来历。地面上有一些蝉虫留下的孔洞,分散在槐树周围的草丛中。有时堰顶中央较硬的地面也会出现一些零星的小洞,它们醒目地雕刻在被太阳晒得发白的路面上。很难想像当时的主人是怎样爬出地面的。阿勇自己翻土建房时,铲去上面的硬土层所看见的那些被困在泥土里面活着或者已经死掉的蝉虫,那个场景让他极不舒服。这些坚硬的路面会在雨天被一些驶过的车辆碾出深浅不一的车辙,当太阳出来后会有更多车辆与行人又会将那些隆起的部分压碎,路面重归平整。阿勇踩在那些隆起的地方就有了像走山路的感觉。他已经几十年没走过山路了,那些生长在坡谷歪歪斜斜的树木让他难以忘怀。在蝉虫上树的季节里,阿勇每天傍晚都会去树上捉来一些攀登中的蝉虫,洗净后将它们煎得酱红。他喜欢这种香脆鲜美的滋味。他会错觉杯中的夕阳也是这个味道。阿勇通常会朝北走上四五里路,来到李子村最南面那座新刷过黄漆的关帝庙前。两棵松柏已老得不成样子。他扶住树身看看因岁月侵蚀秃了顶的树梢。于是,他觉得自己还算年轻。阿勇也会向南走七八里路,来到那片被挖土取沙而形成的湖泊前。沿岸柳树已长成规模。连绵的树荫里成群的鸭子在觅食。他扶着树干眺望对面的镇子,镇子包裹在烟波浩渺的氛围里,很有诗意。阿勇不会吟诗,他的团长叔叔喜欢吟诵。他对着大河会吟诵诸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类的句子。那时的自己和兵蛋子们傻愣愣地看着,当他转身离去后,便大叫着跳进河里。他们喜欢叫喊团长教的句子: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2

黑箭时而跑在他的前面,时而落在他的身后,有时还会跑着跑着忽然钻进旁边的田野里很久都不会出现。阿勇不会在意这些,因为黑箭总是蹲坐在前面的某段路旁等候他的到来。它通常还会叼来一只野兔,或者其他野物。黑箭从不伤害田里的野鸡和其他禽类,它们是朋友。当黑箭躺卧在干净的地面打个盹,自家的小鸡便会跳到它的身体上面啄食皮毛。黑箭总是显摆一幅享受的模样,任由小鸡们将自身的毛发弄得乱糟糟地隆起。但是,当某只顽皮的小鸡啄食过它紧闭的眼睛后,又去啄食它的耳屎时,它会轻轻抖动一下毛皮毛,将其震落。接着就站起身体,前曲后伸,抻个美美的懒腰。黑箭是阿勇在这片湖边的柳树下捡到的,那时他的头发还算茂盛。黑箭像是在守候他的到来,它安静地趴在一棵被拦腰折断的老柳树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它是那么弱小怯懦,像乳鸡一样。阿勇一眼就迷上这个浑身黑亮的小家伙。小家伙毫不怯生,用刚刚露齿的牙床将阿勇的十根指头咂巴了一遍,然后睁开黑豆豆的眼睛傻傻地看着阿勇。不一会儿就蜷缩在热乎乎的的掌心里打起了呼噜。阿勇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只可爱的精灵,转过身体给柳树鞠了三个深躬。他相信这是老柳树的馈赠一一在这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地方,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黑箭是喝鱼汤长大的。它总是将鱼汤喝得干干净净才去吃那些碎鱼渣子。它水性极好,经常会从河里叼来一条大鱼。在陪伴阿勇散步时它却从不下水捉鱼。黑箭是阿勇原来部队的番号,他先后养过的几条土狗全都起名黑箭。以前他的团长叔叔养的那条大狼狗也叫黑箭,和他的关系很好。在阿勇被训斥时,它总是用头去拱阿勇的裆部。这样的场景让团长他们忍俊不禁。阿勇记得有一次团长他们望着自己笑得前仰后合一一原来他们在打一个赌,赌黑箭这回会不会拱阿勇的屁股。赌注是团长的一瓶洋酒和他们的一条老参。洋酒是国防部的慰问品,只有师级以上干部才有资格享用一一是团长从师长那里软磨硬泡得到的一瓶。阿勇记得那次是团长输了,因为黑箭好像突然转了兴致,总是去舔自己的手一一他的这双手刚刚摆弄过猪肠子。那堆猪肠是团长从师长那里截糊的,交给老茹头一家人加工。阿勇是老茹头的大闺女茹花叫过去的帮手,一同去的还有那个死胖子班长。黑箭在师部刚刚吃过师长赏赐的半碗猪肠子,来时口水洒了一路。

阿勇记得那是团长叔叔第一次失算,并且懊悔了很久。当他心情不好时,就会去浇那些兰花。他的兰花长得晶莹剔透像是用玛瑙石制做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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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勇在菜园里除草,蝴蝶绕着他飞舞。它们通常停在花朵或秧蔓的嫩叶上。阿勇喜爱这些淡黄色的精灵,认为它们是月老的红丝线幻化而成。他拉着茹玉柔软的小手,躺在营寨东面野菊花盛开的斜坡上。蓝天白云,花香阵阵,色彩缤纷的蝴蝶在飞舞。茹玉说自己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天空,也不知道营地建在这么美丽的地方。茹玉那天第一次向他敞开心扉。他发现这个看起来沉默害羞的小姑娘,心里竟藏着一个神秘广阔的国度。而且,她自己就是那个国度里至高无上的女王。她在以一种令人惊叹的方式治理着自己的国家。那一刻,阿勇彻底被这貌似柔弱的小姑娘征服了。他庆幸于自己的机智,没有像其他的兵蛋子围着仙女般的茹花转来转去。他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一一因为他获得一位美丽女王的芳心,他们将共同拥有彼此的一切。一对淡黄色的蝴蝶落在牵着的手上,他们望向这对可爱的小精灵,轻轻地将它们移到面前。阿勇惊喜地发现,这对蝴蝶小小的臂膀中居然有两只挽在一起!它们的神态那么自然,像是在做着平常的事情。茹玉的眼睛噙着泪水,在蝴蝶飞走后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阿勇笑了,想起这些他都会笑出声来,然后用手帕擦去眼泪继续工作。阿勇记起该去给茹玉的坟除草了,上次在坟前栽的两株红月季不知还在不在。茹玉喜爱红月季,他每次去都会栽上两株。但总是存不下来。他只得一次又一次地栽。茹玉病重的那会,她采了两朵红月季插在髻上问他美不美。阿勇握住妻子的手,认真地告诉她:这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花朵!茹玉不喜欢牡丹,她不喜欢太艳丽的东西。她常说:月季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后,她还要做自己国度的女王。她希望能够埋在月季花开的地方,这样就可以继续看天上白云,继续看那些挽着臂膀的蝴蝶。茹玉常说自己是蝴蝶命,一辈子都会粘在花草之间。阿勇不会忘记茹玉一生只要求自己的丈夫为她做两件事情:第一,希望他们唯一的女儿不要招婿,给她一个自由的世界。他没有办到。第二,在她安眠的地方能够看见红月季和黄蝴蝶。他没有办好。

小房子里只有一件茹玉生前用过的家俱一一中央有玻璃镜子的三箱衣柜。这是他搬来西湖时带走的唯一家什。他放不下它一一茹玉每天都会坐在镜子前梳妆。并且,总是说些“女为悦己者容”之类的话。这些文绉绉的句子都是她从婶娘那里学来的。婶娘是团长叔叔的遗孀,是自己和茹玉最尊敬的长辈。在丈夫去世后独自带着傻儿子生活三十多年。她喜欢养鸭,每年都能积攒一大缸鸭蛋。阿勇记得这位堂弟小时候非常聪明,只是后来在一个大雪天被人用砖头砸中后脑勺才患了失忆症。堂弟的背影和他父亲一样魁梧,但没有父亲那种经常显出的萧瑟感觉。那年的雪非常大,整个冬季天地都被银白色履盖。婶娘抱着儿子跪在雪里,指缝里的血滴在地,像鲜艳的梅花。她愤怒地看向周围热情高涨的人群一一那些人家床面上鲜艳的红牡丹几乎全是她的作品,她为那些新人献上最诚挚的祝福。他们看着自己的或者子女们的新婚床对自己感恩戴德,他们热情高涨,就像现在一样。他们的热情似乎将这天都蒸融了,到处冒着白烟,白烟又聚成了白幡,四处悬着。整个世界都是亮晶晶的惨白色,连人心都被染白了。

在儿子坠入化粪池的第三年,婶娘用一条鲜红的丝带将自己吊在堂屋的悬梁上。中央的供桌上摆放着三大碗煮熟的鸭蛋和一小摞整齐的线装书籍,其中有李清照的《漱玉词》和纸张发黄的《美学》。衣柜上面婶娘画的龙凤呈祥的图案还比较清晰,这些都是茹玉的功劳。她总是细心地去除上面的灰尘,说是婶娘的祝福不可亵渎。在有月光的夜晚,阿勇总能够从镜子里看见茹玉梳妆的身影。他想这定是妻子照得久了,留在镜玻璃里的印迹,这是一种能量,就和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样,它们都是因为积累了足够的能量而在记忆世界占据了醒目的位置。它们的出现需要有曾经相似或密切关联的某些因素的激发,会瞬间呈现那些场景,就像海市蜃楼一一那是山川与大地的记忆。阿勇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能量会逐渐稀释并最终消失。他不知道这些印迹还能陪伴自己多久,因此,每天醒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柜子保持干净,和妻子健在时一样,认真地保持衣柜的洁净。他想将自己的气味也能够长久地留在镜玻璃里,这样就可以与妻子厮守下去。

4

这些年阿勇兢兢业业地守护浇灌站的设备,由于他的敬业精神,没有出现过因为机器故障而影响浇灌的事情。乡里尊重他,每次来人都会送他两条烟。阿勇回礼一些鱼干、鸡蛋及仔鸡。前些年这里架杆通了电,柴油抽水机全被淘汰。村里专门为淘汰下来的机器兴建了一座小些的蓄水池,这样即使遇到停电的紧急状况,仍然可以继续排水。建成后却一直闲置,乡里就将维护保养的担子丢给村子。电动机使用很方便,不需要专人执守,乡里每年会派技术员来查验机器并更换一些零件。老所长记挂阿勇,仍然坚持送他两条烟。

雨爱在黄昏时降临,几片乌云堆作的山峰被风缓缓地推在一起,在即将发生碰撞的瞬间,一道闪电便石破天惊地出现。它仿佛在努力阻止云山们的相互靠近,那里总会被劈出一条蜿蜒漫长的鸿沟。豆大的雨珠子先于雷声落下来,它们自山峰的边缘或中央地带倾泻而下。树叶、屋檐、蔬菜架子、黑黢黢的排涝水管上面,全是雨珠碎裂的场景。阿勇认为这是大自然入梦了,它和人类及其他生物一样入梦,它会在梦里快速地调理着身体,使它更加健康,更加适合万物的生长。但是,大自然的梦是属性狂暴轰轰烈烈那种,闪电迅速将云山粗暴地劈开,迸发的光芒能瞬间将世间各类生命的灵魂照个通透,让它们感觉无比恐惧。这种粗野的行为,就像瞬间扒光女人的衣裳露出光洁的躯体那样令人不安。面对闪电,任何被隐藏的秘密都会瞬间大白于天下。闪电会狂燥地扯碎那些虚假的面具,丝毫不会同情你是首长或是乞丐。阿勇常想,能够面对闪电坦然自若的人必然是天地间真正的勇士。他们的世界里容不下任何污秽的东西。就像团长叔叔,阿勇永远都会认为他的团长叔叔就是天地间凤毛麟角的勇士,是那种眼睛里容不下任何污秽的坦坦荡荡的英雄。他最近才想明白,他的团长叔叔当年为何会选择用子弹结束自己的一生。那颗弹头歪斜,只有花生米大小的,用紫铜材料制作的子弹,阿勇一直珍藏着。这是团长叔叔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自己不会将它送给任何人,包括至亲子孙。他不愿晚辈们再去承担长辈们的责任和某些说不清楚的遗憾。

雷终于砸了下来,就落在阿勇头顶某处低矮的空间,那里刚刚出现一条不太长的闪电。阿勇的视觉还没有恢复,就被响雷砸得晕头转向。咔嚓是什么东西被暴力劈开时发出的声响。他发现黑箭偎依在他腿上的身体瑟瑟发抖,它并没有展现出作为一条雄狗应该具备的雄姿。从它瑟瑟发抖的躯体阿勇推断出自己的这条平时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公狗,心里毕竟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或者说不为狗知的某些秘密。它如今也在承受着害怕被大自然清算而带来的巨大恐惧感。因此在天光大亮时,他总是带着黑箭去寻找那些被雷电劈过的地方,看看是否能够寻找到一些残痕。比如某段被劈折的树干上此前刚刚被什么生物待过,通过空气中留下的一些气味及洒落的一些破碎的毛发或羽翼之类的东西就能够推测。他们找了很久,但这次不仅肉眼发现不了雷劈的痕迹,而且空气中还多出一些令人神清气爽的因子。于是,阿勇断定准是某个倒霉的游魂这次“撞了大运”。每年都会出现许多这样的游魂及死胎:他们的身体或是死于堕胎药物,或是死于饥饿,还有一部分死于脐带绕颈或者因为过度玩耍而导致生产时的胎位不正;当然也有许多死于车祸、淹溺及其他意外的游魂。他们因为没了归宿只得在空中游荡着,像风暴那样忽啦啦涌向这里或那里的天空。他们是一些被大自然抛弃的生物,当他们过度活跃时,大自然就会用雷电去清除他们,就像清扫屋内的垃圾那样,这样就可以保持空间的洁净。雷雨是大自然维护生命平衡规则时所采用的暴力手段。雷雨过后,那些看起来拥挤的天空会被涤荡得清清楚楚,于是,整个世界便会像一座巨型的蔬菜园子,呈现出勃勃生机。

5

暴雨下了一天一夜,田野被汪洋淹没。抢险的队伍不时有人躲进他的小屋找水喝。他连忙将煤炉上的水壶倒些热水给他们洗脸,并且拿出煎饼和新炒的尖椒炒鱼干招待他们。尖椒很辣,这样可以让身体快速出汗。三只黑黢黢的排涝管齐刷刷喷吐着粗壮的水柱子,重重地砸在堰旁的水池里,翻腾着晶亮的汽泡。那些鸡早已被他装进笼子里放在浇灌站杂物间的木架上面,它们偎依在笼子的一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驱赶心中的恐惧。他给鸡添水喂食后又去查看一下机房里三只抽水泵的运行况状,它们愤怒地运转着,让阿勇想起那些愤怒地炮火一一万物之间天然分成对立的种类,就像水泵与水,大炮与炮弹。人类正是用这种矛盾的天性将它们的功能发掘出来,并使其量化到最大程度。黑箭浑身是水,它看起来比阿勇更加忙磆,不时钻进雨幕并叼来一些兔子或其他受困的小动物。这次它并未将它们咬断脖子,只是将它们放在干燥的地方任其四肢无力地喘着气。雨停了,河面因为来不及排水而缓缓上升,逐渐逼近外围的墙体,他连忙将防水的土垄添土堆高,土从排水沟内直接挖取。他环绕院落并排挖了两条排水沟用来引导周围的水流,一宽一窄,仿照当年营地的做法。当年团长要求在营地的周围挖出一宽一窄两条濠沟,在大营的四个出口处安装吊桥,设置暗堡。濠沟很深,挖出的泥土用来埑高营房地基及瞭望炮台。炮台上安放老式重炮。这些濠沟平时可用于训练,比如选拔来的兵蛋子,只有托起木桩越过濠沟才会被选中。炮手待遇很好,每次招募都能吸引很多人参选。

团长叔叔总是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比如组建炮兵时,他将那些兵蛋子统统赶去大河里攀爬悬浮的树干,然后根据攀爬成绩来初步筛选。被选中的那些幸运儿,又被要求将一些锯好的树干,两人一组翻越濠渠,运进营寨。兵蛋们使尽浑身解数勉强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后,都像岸上的泥鳅那样无助地躺在地上。经过残酷的淘汰,余下的全是精英。但团长不肯放过他们,他命令这些人扛着树干环绕营地跑圈圈,并且美其名曰:史上最伟大的龟兔赛跑。能够坚持一个月还在勉强“跑”的,了了无几。这些最后的精英被任命为主副炮手,并且都要熟悉大炮的组装与拆卸。他告诫他的这些宝贝:不熟悉大炮性能的炮兵不是一名合格的炮手。每门大炮配备的八名炮手,都能够熟练拆卸组装和保养大炮。他们享受着很高的荣誉和待遇。团长叔叔从不和他们谈战斗的事情,他只讲演习与练习。经过一段较长时间的练习就会实弹射击演习。他要求苛刻,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阿勇印象深刻的实弹演习有两次:一次是在下半夜,月黑风高,部队突然集中,命令连夜奔赴一百七十里,进行实弹射击。他们用卡车将大炮拉到一个阿勇从没去过的地方。卸车后被要求将大炮拆解,运到不远处的一座山坡上组装。那里有一块平地,四周长满常见的白扬和槐树。演习直到傍晚五点才开始,团长命令他们听见哨响,在半个小时内要打光背来的一百发炮弹,并且迅速撤离。他们干净利索地完成任务。由于周围有遮挡物看不清爆炸时的情景。在撤离的路上,阿勇回头看了看那座山谷上空弥漫的烟云。里面不时传出爆炸的声音。后来他们才知道,自己伏击了日本人的一个运输大队,并且摧毁了十几辆卡车和一大批弹药。由于认为是演习,所以没人感觉紧张。另一次实弹射击,没有树林遮挡,可以看清炮弹在山坳里爆炸的场景。夹杂泥土断枝的烟尘像一朵巨大的花苞,在盛开一一他觉得那是世间最豪迈的绽放!他们用一百多发炮弹炸死50只兔子,20只猴子,10只黄鼠狼,5头野猪,2只棕熊及一些鸟类。阿勇记得团长不断给兰花浇水,多余的水落在地上,湿淋淋的亮晶晶的,像白色的血液。那次不久,阿勇被团长安排回家乡完婚,新娘是炊事员老茹头的次女茹玉。他却再也没能回到部队一一他的团长叔叔以违反军纪的名义开除了他。阿勇感觉委屈,整天躲在老婆茹玉柔软温热的胸膛里。阿勇自己的眼睛再也离不开女人的身体一一他终于明白死胖子班长眼睛里面绿光的含义。阿勇非常痛苦:因为自己绿油油的眼光会不自觉地照在令人尊敬的婶娘身上,他觉得这是犯罪。那段时间,他尽量躲在家里,这样就可以少见一些外人。

阿勇摇摇头,让飘飞的思绪重新回到眼前的水沟。经过较长时间的流淌,水流变得缓慢下来。鸡群早已装进笼子搬去屋里。它们害怕暴雨与机器的轰鸣,在笼子里偎得紧紧的。只有在看见他的影子时,才会咯咯咯叫上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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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勇在小鸡长出嫩翎时,将鸡笼挂在木橛上面晒太阳。黑箭守在近旁,不时用它冒着热气的鼻孔去嗅嗅笼底的边橼。小鸡们脆嫩的叫声让它打了个喷嚏。

在西湖畜养家禽,既要防备黄鼠狼、野猫、野狗等偷盗,还要防备远近村庄的二溜子。以前他养过十几只鸭子,将它们放养在河里。丰富的鱼虾、螺蛳将鸭子喂得滚圆,每天都能收获十来只鸭蛋。没想到有次他去市集买米,几个捕鱼的二溜子用鱼网将鸭子给捉个精光。回来时他刚好撞见他们往摩托车上装鸭子,他在后边喊着叫着骂着,那些龟孙子骂着笑着一溜烟开跑了!阿勇气得直哆嗦。他买把打野兔的猎枪,他担心那些二溜子会来劫舍一一还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天晚上,他在灯下整理鸡蛋和面粉,黑箭忽然疯狂地叫了起来,院门外传来二溜子们的喊叫声和铁片敲击的声音。他们用棍子砸他的小院门。他拿起猎枪对着院门开了一枪,黑色的小铁珠透过院门的缝隙,落在外面惨叫着的黑影身上。叫声凄厉,仿佛整个黑夜都在颤抖。那天夜里,他追出院门又放了两枪,打得槐树叶子哗哗地响。那些二溜子没命地逃跑。从此,再也没人打过他的主意。听庄亲说,他们打听过阿勇的历史一一那是一名上过战场并且手上沾满血腥的狠人。公社倒是派人来了解情况,劝他将猎枪交出去。他说,我拿到猎枪几个月了,只开过一次枪,当时认为是遭到野猪的袭击。那阵子经常传出野猪伤人的事情,闹得很大,人尽皆知。但平原地区怎么会有野猪呢?他那时还纳闷过一阵子。猎枪最终没有上交,但“狠人”绰号却传得很广。本庄经常来偷鸡摸兔的几个孙子辈的二溜子,连忙买些酒肉赔礼道歉。这几个半大孩子只是顽皮,学习录像里长头发花衬衫喇叭裤的痞子造型,干些偷鸡摸狗的刺激事情,本心并不算坏。阿勇记得有个叫王修贤的二溜子早些年带人将自己养在浇灌站里面的六只老母鸡给一窝端了,并且到处炫耀。阿勇找上门去讨说法,那小子的老子抄起木棍就朝腿上砸,一棍下去那小子抱着右腿在地上打滚。还要再打时,被阿勇拦住。阿勇没有想到孩子的父亲会下狠手,他本意只是要求好好管教一下别让孩子走歪路。这让他想起自己当年被父亲的鞭子抽得满地打滚的情景,原因是偷了南庄的一条土狗,被人家找上门来。当时是团长叔叔救了自己,那时叔叔和婶娘刚刚完婚。团长叔叔不仅救了他而且始终将他带在身边。想起团长阿勇就想哭,不由得替孩子说了许多好话。记得当时自己直夸那孩子硬气,骨子里有股闯劲,没准将来能干成大事业。孩子的父亲唉声叹气,抱怨养了个孬种。阿勇阻止他说下去,并且讲了一些自己当炮兵的往事。那时的部队里真没有一个常人眼里的好人,全是混球。但这帮混球却撑起了炮团的骨架,炸得日本鬼子屁滚尿流……只要孩子心里有股子劲在,越是顽劣的孩子越能闯出一片天地。王修贤这个皮孩子爬过来给阿勇磕头,感谢再造之恩。不久,他带着另外两个伙伴闯荡市里,从一名修自行车的学徒做起,用了几年的时间成为拥有一家电动车大卖场的老板。同去的两人,一个吃不了苦回来了,另一个成为知名熟食店的老板。他每次回来都会带些烟酒拜访阿勇。阿勇回礼鱼干仔鸡之类,他只收鱼干,每次都夸勇爷爷的鱼干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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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勇被老式刮胡刀刮得通红的下巴上面,还粘着几粒韭菜丁子,这只刮胡刀还是刚结婚那会茹玉帮他买的定情信物。他用着顺手再也没换过。调好饺子馅他去收河里的地笼。靠近河水的岸边长了一些柳树,有的半段树身长在水里,在冬季水位极低时才会露出水面享受阳光的照射。由于长期被水浸泡,下面的树身覆盖滑腻的苔藓。他将地笼靠近柳树下水,绳子系在嵌在树身的铁栓上。河面很高,他只得潜进水里解开绳子。他浑身湿淋淋地将六只地笼抱进院子,一阵风吹过,打了冷颤。他瞬间记起自己已不再年轻。

以前,他每次只收两只地笼,并且将笼里的鱼放进屋檐下的大水缸养着。这样一年四季缸里就会积攒不少鱼。除去自己与黑箭食用,多余的他腌制成鱼干送人,或者攒足数量与蔬菜一起送集市卖。他换过衣服,将地笼里的鱼全部放进缸里,里面顿时出现拥挤的情景。因此,必顺将一些小鱼放回河里。地面上滚动着十几条泥鳅,他准备将他们放养在泵站的水池里。池底常常会出现淤堵,这些泥鳅刚好可以松淤。他先后放了几百条泥鳅下池,经常会看见它们泛起的泡泡。有时泥鳅会逆着污水往上游,他不得不经常将它们捉回池里。

他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部,谢了顶的头冷不丁淋了一泡稀薄的鸟屎。他以为又要下雨了便仰头望了望天空。阳光被一朵路过的白云遮挡,槐树梢传来喜鹊宏亮的叫声。他没有理会它们,继续去忙手中的活计。

小鸡剪了翎羽后散养在浇灌站的院子里。他用枝条围了一堵小篱笆墙,小鸡可以通过篱笆墙的缝隙来到外面的草丛里觅食。那里有很多虫子,他每天只需喂很少的粮食。排涝房的铁门上有一把大锁,他有时将黑箭也锁在里面自己去采购东西。他早上出门通常要到黄昏才能返回。他信任黑箭,看得出它非常喜欢小鸡。他记得黑箭刚看到小鸡时那幅又馋又好奇又欣喜的模样。它用舌头逐个舔舐它们,那些蓬松的黄绒毛被口水粘出奇形怪状的模样一一奇怪的是小鸡们却是一幅享受的样子。他并没有制止这种胡乱作为的行为,因为这会让它们更加亲近。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他的判断:小鸡们喜欢偎靠在黑箭肚皮处取暖。黑箭是个称职的保姆,每天都会将鸡群一只不差地带进带出。

米是买来喂小鸡用的,他和黑箭吃的是煎饼。煎饼用白纱布包裹放在吊在屋子横梁的竹筐里。这样可以避开老鼠。近来老鼠特别猖獗,他打死过几只,黑箭也咬死一些。以前他养一只狸猫,老鼠不敢在白天出现,可惜那只猫跑丢了再没回来。他准备再养一只,但这段时间他没空回趟庄子。黑箭是个馋嘴的家伙,两只前爪早就趴在锅灶上候着了。黑箭从不偷嘴他非常喜欢,兵有兵规,狗有狗矩,只要守规矩就可以和谐相处。他吃饭时总是盛满两大碗,以前盛三碗,女儿结婚后他就只盛两碗,并且各自摆上一双筷子,一只凳子。

黑箭褪下的毛发被小鸡叼去铺了窝,这样,每只鸡的身体上都会有黑箭的体味。他不怕鸡群在田里走散,无论跑出去多远,黑箭总能循着气味找到它们。也不怕野物伤害鸡群,黑箭看似在瞎转悠,耳朵却时时竖起,任何风吹草动,它会像箭矢一样赶过去。

阿勇感觉黑箭对于小鸡的情感和他对于黑箭的情感非常相像——可能彼此的内心一样孤独。他们都喜欢待在堰顶静静地看着田野想些心事,但并不知晓对方在思考什么。他们能够从日出一起坐到日落,即使忘记了午餐,也不会抱怨。孤独是最美的盛宴,他和黑箭都是这样的看法。但他却总是认为黑箭并不会像他那样专注地思考问题,也许鸡群分散了它的部分精力。

8

阿勇躺在床上,手里拿着盛放子弹的小方盒,方盒粘贴着红缎子,上面绣着紫荆花。他喜爱这些花朵,它们怒放的生命让感动。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看见镜子里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他认不出那个年轻的身影是谁,因为他背身站立,腰板挺得笔直。像记忆里年轻的自己,也有几分团长叔叔的影子。以前阿勇只能看见茹玉的身影 ,现在这个身影像影子一样跟在茹玉的身后出现。有几次竟和她的身影同时显现,令阿勇既紧张又兴奋。他只要手捧这只盛放子弹的盒子,那个影子准会出来,它们之间像是有着某种联系。死胖子托付茹花送来盒子和子弹,他一起珍藏着。茹玉对这事却不太关注,大概女人们不太希望承载不幸或某些使命的物什过久地存在于世间。茹玉和茹花说过,逝去的那些就让它们逝去吧,逝去也是一种安息。人都要安息的,但更重要的是,要倍加珍惜那些安息的人们帮你争取来的生命历程。好好活着用心去体验过程的精彩要比安息本身更有价值。当阿勇听到这些话时,他以为自己的老婆被某个大仙附体了,让他紧张好一阵子。后来才知道,还是婶娘告诉她的。那一阵子,婶娘和她谈了许多东西。包括团长叔叔写给自己及儿子小虎的信。那时他总感觉婶娘像是在交代后事,因此就催促茹玉多和婶娘说说话,这样她心里会好受些。茹花在他们家住了几天就带着两个儿子离开了,死胖子很勤奋,才多久的功夫,他们就有三个孩子了。大女儿被她留下来陪着丈夫,他缺了条腿。当阿勇听说他的胖班长缺了条腿时,又忍不住想去揍他。因为对方那副高大呆板但又狡诈阴险的嘴脸,实在令他讨厌。回想自己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自己没少去揍过他,每次都被揍得鼻歪眼斜,还要挨团长叔叔的责罚。阿勇对茹花说自己很想去揍那个死胖子,往死里捶他,说着说着自己的情绪就崩溃了,像孩子一样哭了很久。弄得三个女人(婶娘)陪着他落泪。后来茹玉告诉阿勇,婶娘回到家里哭得特别伤心,她劝了很久也劝不下来,后来大概是泪流干了,又开始唱歌,一支接一支不停地唱。大约是苗族的山歌,旋律很美。

黑箭是先于他死去的。当时田地到处飘着农药的味道。人们发了疯地向田里喷洒农药。清洗药机的水倒进河里,鱼和青蛙的尸体白花花地飘着。他只得挖口深井取水。河里的水不能饮用。浇灌站旁边淹死一个打农药的男人,浑身青紫。这让他连河里的鱼也不愿意吃。他记得黑箭就是那阵子去田里捉野兔后病倒的,它颤抖着身体,蜷缩在院门边呕吐出一滩粘液。阿勇配了好几付中药才保住它的性命。但它的身体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矫健了。它喜欢陪他晒太阳,看天空的星星和月亮。这条陪伴他很多年的老伙计,死时身体还在褪着毛发。那阵子它像孩子那样黏人,他不得不经常将它抱在怀里。阿勇每天都会做些鱼汤鸡蛋羹来喂它,但往往只吃几口就吃不下了。它死的时候,正陪着阿勇一起坐在渠堰西面的斜坡上面,看黑暗像雾气那样自西北方的两棵杨树间缓缓升腾,缓缓扩散。那里的蚕豆熟了,阿勇刚刚采摘完毕。阿勇一遍遍地和它讲年轻时的故事,讲他的炮团,讲那条也叫黑箭的狼狗;讲讲这片田野和他们在一起的故事。阿勇感觉黑箭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慢慢地僵硬。它最后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含有太多的不舍!但最后只留下一种解脱后的平静。

9

阿勇又去集市买煎饼,这次准备多买一些。秋收及播种时节,他都会多准备一些煎饼和鱼干辣椒供来往的庄亲庄邻食用。此外他会将积攒的茶豆、鸡蛋、鸡、鱼给女儿带回家,她们很少来这里。他想念孙子和孙女,会回去看看他们,但从不在家中过夜。匆匆处理完背来的大葱,他便赶往西街口听戏。戏馆每逢市集才会演出。他通常只赶大集,那里是必去的地方。

戏馆是两面墙廓成的一片喇叭形的开阔地带,喇叭口正对街道另一侧的电影院;把嘴是一座褪去色彩的木头亭子,亭顶很高,盘旋着两条粗壮的木龙。亭内一桌一椅,供说书的与唱柳琴戏的轮流坐着。他们是附近的两个戏班子,轮流在附近乡镇的大小集市演出。

西边是街道办事处用白水泥涂刷的砖墙,东边是一堵拆掉一半的黄泥墙。墙体被雨水淋出深浅不一的条条沟壑。白墙边画出一些摊位的地盘,买卖零食和茶水。会收取极少的费用。泥墙这边不收费,每逢晴天都会有几个斜怀的老头卧靠在那儿。他们眯着眼睛能躺上一个下午。他们一边听着大鼓或柳琴戏一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阿勇每次都要在土墙下睡一觉,但从不参与交谈。老头们也不理他。尽是些老曲子,他看过他们几代人的演出。技艺一代不如一代,再也没有从前的味儿;大鼓倒是变化不大,一样的滋味。

他打量坐在他脚前尺把远的中年人 。阿勇一觉醒来发现他忽然出现在那里,正襟危坐。他一身崭新的中山装,蓝框眼镜,一幅很严肃的样子。老头们离得远远的,这样自己伸出的双脚就显得极不协调。阿勇没有动,他静静地观察这个男人沧桑而坚毅的面孔。大鼓沙哑苍凉的声音让男人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的眼神闪烁得厉害,像是完全沉浸在古战场悲壮的氛围里。左手青筋隆起,他的情绪显得很激动。时间长了,他会看看天边的流云并且长舒一口气。他自信满满的气质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位上位者。阿勇曾在团长的身上偶然间见过这样的气质,但团长只是偶尔才会显露出来,完全不像这位那样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他和阿勇一样一句话都不讲。

此后,他每次都会看见那个中年人,他总是一身整洁的中山装。有时天蓝,有时深蓝,有时浅灰,戴着蓝架眼镜。他坐在一把竹椅上,有时身旁还会摆只木凳或其他的椅子。但没见他坐过。老头子们离开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以致周围空出一大片地方。阿勇还是像最初那样不管不顾地躺着,双脚放在离他二尺远的地方。他认为表示尊重,这样的距离已经足够远了。后来,阿勇发现正午时分,总会有一两个人,躲在西南角的梧桐树下悄悄地打量着中年男子。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孩子,他们都穿着洗得发白的带有补丁的衣服并且满脸焦虑。他们似乎事先就已分配好次序,轮流守望着这个中年男子。

一次,阿勇被一阵悠扬的歌声惊醒。他发现那个中年男人像在指挥乐队那样挥舞着手臂,他完全淘醉在自己的旋律之中。他浑厚的男高音令唱曲的戏子停下来静静地欣赏,仿佛他才是全场的主角。阿勇发现旁边守望的男孩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又过了一会,和一个妇女匆匆赶来。她瘦高个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旗袍,轮廓秀美的脸上布满细纹和焦急。当男人看见她时,变得像孩子一样,匆忙坐在一旁的木凳上。她歉意地看了看周围的人,扶着男人缓缓离开。阿勇噙着泪看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匆忙离开。

后来,他又有几次看见那个男人唱歌,每次女人都会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旗袍。

10

囚徒!阿勇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个词来。当时王修贤正在一边喝酒一边向他哭诉年轻时的错事。他说自己对不起三太奶奶(团长叔叔的遗孀,阿勇最尊敬的婶娘。),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偷吃了她养的几只鸭子,她也不会绝望地自杀。自己是个罪人,恩将仇报,自己爹妈的新房还是三太奶奶帮助布置,自己的名字也是三太奶奶帮助修改。她那么好的一个苦命人却被自己给逼死了!这是阿勇第一次听这个侄孙讲这件事情,他当时很想给他两个大耳光。那可是自己和茹玉最尊敬的亲人!但阿勇深知婶娘的死因。这些年,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村里早就想让他回家,是当支书的另一个侄子拦着。这个年轻时冒犯过自己全庄最有出息的侄孙每次都来看望自己,这是他第一次留下来吃饭。爷俩聊了很多事情。最后,阿勇取出自己珍藏许久的装着子弹的盒子,交给侄孙,希望在自己死后它能和自己的身体埋在一起。他信任这个侄孙,觉得他和团长叔叔是一类人。

其实每个人都是囚徒,团长是,胖班长是,茹玉是,那个唱歌的中年男人是,这个侄孙及阿勇自己也是。他们都是用一只只或大或小的笼子囚禁住灵魂与身体,就像暮色囚禁大地一样,谁也摆脱不了被囚的命运。比如,茹玉生前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丫头身上,希望能够给她一个自由身——丫头最终也没能走出泥土与村子。

11

阿勇应该记得他临终前见到的那些光圈。它们挂满茄子、尖椒、豇豆秧的梢头,并且不停地分裂,就像机器加工橡胶圈那样,不一会就组成一些大大小小的光管。大的内孔能够容纳整座浇灌站,小的却只有筷子般粗细。他精神恍惚,感觉全世界的光都被集聚在这一小块神奇的空间里。黑暗包裹着自己和这些光管,让他站立的身体阵阵发冷。他企图去抓那根靠近自己,饮料瓶粗细的光管。触手的瞬间,他的身体透明得像光管那样散发着圣光。阿勇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通透过,仿佛世间的难题自己都能够瞬间破解一一也许人类本来就具备这样的才能,由于某种力量的禁锢而无法调动。阿勇看见许多种奇怪的空间,它们环绕在自己居住的这个世界的周围,不停地变幻着形体。它们通过一条条穿透光膜的长洞向这里输送或者抽取养分,维系着一种脆弱的平衡。他发现自己只需挪移其中任一根支撑的光柱,这座繁芜的架构就可能瞬间崩塌。他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因为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任何一个不适当的举止都可能引发一场灾难。他不想破坏这个世界。举目远跳,他发现一个神秘的星球,离这儿并不遥远。那里开满紫荆花和其他莫名的花朵。他看见了许多故人,他看见团长、胖班长、茹老头、老婆茹玉、茹玉的姐姐茹花、他的婶娘以及许许多多早已离开的人们。他们在对他笑着,他们的身体像精灵那样站在花朵上面头顶光晕。那一刻,阿勇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像一个初生的宝宝,他笑了,笑容是那么干净明亮,像晨光中刚刚吐出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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