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是不信人会凭空消失的。这年头,摄像头如林,数据如网,连街角一只猫翻垃圾桶,都能被拍下传上短视频,供人笑谈三日。如今竟有人说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小区里高空坠落,却无人看见,无影可寻,监控也恰巧“失灵”——这岂非荒唐?然而细想之下,倒也不奇了。
这世上的“天眼”,原不是为看人命而设的。它们高悬于墙头、门角、路口,睁着冰冷的电子眼,监视的是小偷、逃单、乱扔垃圾,是那些触犯规则的“小事”。至于一个人如何无声地坠下,如何在水泥地上溅起一朵血花,又如何被迅速移走,像抹去一行错字——这些,大约是不在记录范围之内的。
曾经听闻一个故事:那日风不大,楼不高,人却偏偏从六楼跌下。邻居听见响动,探头一望,只道是“什么东西掉了”,便缩回头去。物业调取监控,说是“硬盘故障”,片段缺失。执法者来了,问了几句,登记了名字,便说“等调查结果”。此后再无音讯,仿佛那人从未存在过。他的妻儿在楼下烧纸,火光映着墙壁,监控却依旧沉默。
有人悄悄说:他没死,是被藏起来了。
这话听起来像疯语,可在这时代,疯语往往比官话更近真相。若真死了,怎会查无痕迹?若真坠了,怎会片影不留?监控本是最无情的证人,可当它忽然失明,便成了最默契的共谋。
想起从前乡间的故事:某人夜里失踪,村人四下寻找,终在井底发现尸首。可上报官府,却只回一句“死因不明,不予立案”。那时没有摄像头,但有嘴;如今摄像头处处,嘴却都闭上了。不是看不见,是不愿看;不是录不到,是不敢存。
这社会的眼睛,早已学会了选择性失明。它看得见谁闯了红灯,却看不见谁在深夜被带走;它记得住车牌号,却记不住一张哭泣的脸。我们自以为活在透明的时代,实则困在更大的迷雾里——信息越多,真相越少;技术越先进,人心越幽暗。
更可怕的是,众人竟渐渐习惯了这种“消失”。一个人没了,不过三天,话题就被新的娱乐八卦覆盖。他的名字在热搜上停留不到两小时,便沉入数据的深海,永不再现。他的家人哭喊,网友唏嘘,然后呢?然后便是沉默。沉默如铁屋,将一切吞没。
我常想,倘若鲁迅先生尚在,见此情景,不知要写出怎样锋利的文字。他或许会说:这时代的“吃人”,已不必用刀,只需一次“系统故障”,一场“意外坠楼”,一句“正在调查”,便可让一个生命如尘般消散。
而我们,不过是围在铁屋外的看客,有的低头刷手机,有的轻叹一声“可怜”,有的甚至笑着说:“现在的人,心理太脆弱。”——却无人去敲那扇门,无人去问:为什么每次出事,监控总是坏的?
倘若那人真被藏起来了,倒也罢了。至少他还活着,还有希望。可更令我恐惧的,是这社会已习以为常地允许“消失”发生,且面不改色,心安理得。
这哪里是天眼时代?
分明是盲眼时代。
眼愈多,心愈瞎。
光愈亮,影愈深。
我独坐灯下,窗外高楼林立,摄像头如星罗布。
可我知道——
有些坠落,注定不会被看见;
有些人,注定只能无声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