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曹操之父曹嵩,即中常侍、大长秋曹腾养子,据《后汉书·曹腾传》所载,‘腾用事省闼三十余年,奉事四帝,未尝有过’。然时至桓、灵,宦官与士族间之争斗,早已脱离是非善恶,相互之间水火不容。
故以曹操之家世背景,实则并不被士族所融,而曹操亦常被嘲讽为宦官之后……
参《三国志·武帝纪》云,曹操是「汉相国参之后」。
但依据上海复旦大学公布「关于曹操家族DNA研究最新成果」表明,曹操家族与西汉曹参并无关系。且《武帝纪》亦载,其父曹嵩「莫能审其生出本末」,即无法追溯曹嵩本家。
换言之,曹家并未有显赫家世。
故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言,‘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
即曹操亦知其出身不比世家大族,故年少时期望通过建立功业,以求名达于世。
又东晋·孙盛《异同杂语》云:‘太祖尝私入中常侍张让室,让觉之;乃舞手戟于庭,踰垣而出。’前文尝有论证,曹操此举并非旨在行刺张让,而是「年少轻狂」,但又何尝不是在表明立场与态度。
后曹操拜为洛阳北部尉时,曾棒杀蹇硕叔父,亦是在树立政治立场,与宦官集团彻底划清界限。
毕竟曹操的目标是「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但欲为郡守、欲作政教,离不开士族的支持与扶持。与宦官势力纠缠不清,虽可一时得势。但要建立名誉,恐将是那水中月、梦中阁,阻隔重重。
因为曹操心中清醒,历史的书写永远掌握在士族阶层……
曹操被贬离帝都后,亦是初心不改,仍旧在能臣之路上不断努力着……
参《魏书》所载,曹操任顿丘令期间,多次上书直谏朝廷弊端。拜济南相时,亦是除残去秽,平心选举,以致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而贪贵震怖,奸宄遁逃。
正可谓清忠之臣、鞠躬汉廷……
后董卓暴政,曹操并未选择返回老家沛国谯县招兵,盖因谯县比邻汝南,而汝南则是袁氏之祖地。
曹操自知其名声不足,非袁绍等贵胄可比,故选择于陈留招兵。因其好友张邈时任陈留太守,而张邈在当时被誉为八厨之一,声名远盖曹操。故曹操选择依附于张邈,并与张邈合兵一处。
至联军讨伐董卓,亦仅有曹操是在衷心维护汉室、力图挽救汉廷。
董卓西迁后,曹操并未继而鸠占鹊巢屯兵陈留,而是收兵千余人,进屯河内。确如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所言‘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
曹操常常裁减军队数量,不愿扩充,并坦言道自己志向有限。
后黑山贼寇劫魏郡、东郡,曹操救援东郡,而被举为东郡太守。至初平三年(192),青州黄巾众百万入兖州,曹操又临危受命,暂代兖州牧。击败黄巾,受降卒三十余万,男女百余万口……
即曹操最初的崛起,一直处于被动状态。
而曹操崛起的初衷,或是出于不忍涂炭之诚心,出于整顿吏治之决心,但绝非是谋朝篡位之野心。
此时「民人相食,州里萧条」,袁绍之在河北,军人仰食桑椹。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蠃。对民生多是听之任之,唯曹操取毛玠之策「脩耕植,畜军资」,募民屯田,用以休养民生,蓄养百姓。
中原地区,豫州袁术、徐州陶谦、幽州公孙瓒在战略布局上互为同盟,共同围攻冀州袁绍,以及兖州曹操。
北方公孙与袁绍相互牵制,但曹操却处在袁术、陶谦的夹击之下。参《武帝纪》载,初平四年(193)春,袁术北上陈留封丘,入侵兖州。而陶谦则取泰山华、费,略任城,意欲瓜分兖州之地。然二者最终不敌……
袁术被赶至九江,陶谦更是被「下十余城,谦守城不敢出」。
此时,夹击之势以失,曹操继而乘胜追击……
参《武帝纪》载,‘兴平元年(194)夏,曹操使荀彧、程昱守鄄城,复征陶谦,拔五城,遂略地至东海……所过多所残戮。’而所谓「多所残戮」究竟若何?参《三国志·陶谦传》有载:“攻拔十余城,至彭城大战。谦兵败走,死者万数,泗水为之不流。”
然《三国志》中均未提及所谓「屠城」之事,仅是杀戮过重而已。
唯《后汉书·陶谦传》有言,曹军是‘过拔取虑、雎陵、夏丘,皆屠之。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
但《后汉书·陶谦传》又载,曹军先后攻破彭城、傅阳,进而一路东进东海郡而还。那么,即使屠城亦应在东海郡一带。可见《后汉书》所载前后有所矛盾,因依图所示,取虑、夏丘皆远离泗水。
唯有雎陵,临近泗水,却是位于淮河交界之处,欲致「泗水为之不流」之程度,却是绝无可能。
反而泗水流经彭城,依《三国志·陶谦传》所云,双方尝大战于彭城。故若是彭城之战,造成「死者万数,泗水为之不流」,或许更加贴切实际。但如此而言,死者万数亦应实指,双方交战之士卒,而非普通百姓。
至于曹军屠杀下邳三地百姓之说,取自《后汉书》,而《后汉书》则取自吴人的《曹瞒传》。
那么,曹军南下下邳郡,其目的何在……前文亦有提及,下邳阙宣聚众数千人,曾参与劫杀曹嵩。或许曹军是为阙宣而来,同时掠夺取虑、夏丘、雎陵三地。
其一、可收集军粮用响;其二、即搜索阙宣残党。
然兴平元年(194)夏,曹操出兵徐州,即农历四月。
曹操一路略地至东海,会兖州反叛而返,与吕布于濮阳激战相持百余日,双方粮尽而罢兵。秋九月,曹操还鄄城。即曹操、吕布之间相持在三个月以上。以此推算,整个徐州之战,全程不足两月时间。
然曹军由济阴定陶出发,沿水路南下与陶谦战于彭城,再北上傅阳,一路东进东海郡连克五城而还,仅前后行军尚需一月时间。
而往返取虑、夏丘、雎陵三县,亦需一月时间。
如此外加攻城时间,已然是超出两月有余,故曹军唯有于彭城分兵南下方可。但如此一来,军队数量必然有限,恐亦无法完成「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之举……
且此时曹操无论势力、名望,皆远不如袁绍。
而下达屠城命令,更是会丧失人心,以致失去立足于乱世之根基。故所谓「屠城」,恐非事实……
《后汉书·文苑列传》尝言,‘边让恃才气,不屈曹操,多轻侮之言’,故曹操杀边让是私心报复。
但如此定论,显然是不理性的。
譬如,起草「讨曹檄文」之陈琳,将曹操骂了个淋漓尽致。官渡战后,曹操爱其才而不咎,署为司空军师祭酒。难道边让的「轻侮之言」尚能盖过陈琳乎!曹操又岂是以个人情感,肆意妄为之辈。
边让当世名士,史载孔融、王朗皆欲递交名片,以求交往;大儒蔡邕亦是深敬佩之。
曹操初掌兖州,却因私怨而屠杀当世名士,即违背常理,亦不符当权者之利益。曹操为济南相时,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为强豪所忿。此时拜为一州牧守,更是会一展胸中沟壑,整顿吏治,对州郡做出相应调整。
譬如,招贤取才,重视寒门等。
所作所为多有超出时代局限、触及世家利益之举。而边让作为兖州名士,士族阶层的代表,故对曹操的改革多有轻侮、阻碍,最终招来杀身之祸。
又如,曹操杀许攸,参《魏略》载,‘攸自恃勋劳,时与太祖相戏,每在席,不自限齐,至呼太祖小字,曰:“某甲,卿不得我,不得冀州也。”太祖笑曰:“汝言是也。”然内嫌之。其后从行出邺东门,顾谓左右曰:“此家非得我,则不得出入此门也。”人有白者,遂见收之。’
曹操得据冀州,是曹操集团上下共同努力之果。
但依《魏略》所言,许攸之言行,对有功之臣却是一种亵渎,而对新附之臣,则会生出厌恶与抵触,进而引起人心浮动。故许攸之言行,不止关系到曹操的个人荣辱。更是涉及到军心、政局之稳定。
故曹操杀许攸,亦不是因私人因素。
至于桓邵之事,却是载于《曹瞒传》。而《曹瞒传》作为野史,又带有极强的倾向性,可信度极低。《曹瞒传》云,‘邵俱避难交州,太祖遣使就太守士燮尽族之。’
然细推敲之下,却是漏洞百出。
曹操的势力与交州相隔甚远,唯一之可能,即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南取江陵,九月至十二月间。然此时曹军因水土不服而多有疾病,曹操又何来闲心,迫不及待地去报复一个桓邵。
且赤壁战前夕,结果尚不明朗,士燮兄弟掌管一州之政,又是否愿意听从曹使之命令。
再如,司马懿,后世皆言曹操留下司马懿的性命,皆因惜才。
此言或许无误,然却未必是核枢所在。杨修更是才华横溢,不是依旧死于曹操的屠刀之下。杨修是深陷政治漩涡,不得不死,前文早有论述,即曹操是在为曹丕的继位,提前做出相应地部署。
而司马懿得以豁免,却是源自曹丕之护佑……
参《晋书·宣帝纪》载,‘太子素与帝善,每相全佑,故免。帝于是勤于吏职,夜以忘寝,至于刍牧之间,悉皆临履,由是魏武意遂安。’
即司马懿与曹丕亲善。同时勤勉谦卑,方而得免。
但曹操对曹丕亦早有告诫曰:‘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故曹操留下司马懿辅佐曹丕之键钥亦不在此,而在于年龄。毕竟曹丕尚比司马懿小八岁,些许顾虑不足为虑。
曹操相信曹丕可以控制政局。但未成想造化弄人,曹丕仅仅在位七年而崩……
后世尝言曹操迎奉献帝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尊奉献帝,能够提升曹操之声望,弥补曹操道义、政治上的不足。
然刘协狼狈东来,又有几人在意,几人逢迎……
且正如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所述,‘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譬如袁术于淮南称帝,如非曹操力主讨伐袁术,又岂止三国之局势,恐又是一个春秋乱世、五代十国。
而且对于献帝而言,亦是双赢之局……
因为曹操保护了献帝之安全,恢复了宗庙之社稷,亦维护了汉室之尊严……譬如《曹操集·陈损益表》中提出的十四项改革意见,以期富国强兵,重兴汉室。然而伴随改革而来的,必然是利益冲突。
曹操表面的飞扬跋扈,实则是在自我保护。
是献帝及其身边的利益者、曹操改革的受害者在步步紧逼。而曹操需要权势去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需要权势去完成汉室的政治改革,需要权势去消灭身边的一切掣肘……
所谓「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不过取自野史《孙盛杂记》,后被小说尺水丈波而已。
且参《中国杂史·三国杂事》评价孙盛云,“孙盛以刻薄之资,承学于草窃乱贼之世,性习皆恶,故其论议类皆如此。”换言之,孙盛修史具有强烈地主观性。故而《孙盛杂记》所言,只可参考。
退言之,曹操是否曾言「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亦未可知……
毕竟曹操当时尚在亡命天涯,又是何人在旁记录曹操之言行,恐多是后人言传所致。
宋代以来,「尊刘抑曹」之思潮,盛行于民间。而「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之言,更是吹嘘刘备之资本。但世人却忽略了此等吹嘘之资,完全是以曹操作为英雄之标杆。
且此言出自《三国志·先主传》,未有其余佐证,恐有自吹自擂之嫌。曹操能够收容、任用刘备,已是明证。
曹操尝言「方今收英雄时也,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且在刘备请命徐州时,欣然同意。换言之,曹操未将刘备放在与自己同等高度。
后世常有评论,如将刘备软禁终身,曹操必能一统江山。
其实不然,曹操一生之成败在赤壁之战。而赤壁战之胜负,在于曹军远途、水土不服。与对手是谁并无直接关系。不过,倘若未有刘备占据江夏,曹操赤壁一战或许可胜。
曹操一生大小战役接近四十战,如官渡之定鼎之战、赤壁之断魂之战……皆书写着曹操的辉煌、失意,与执着。
徐州战、荆州战……曹操一生之中,数次追得刘备丢盔卸甲、狼狈不堪,却不想在临终收官一战,被老对手扳回一局。曹操心中不知有几分懊恼、几分畅快,或许闭目之间,多少会留下少许地感慨与惆怅……
但唯有宛城之败,曹昂战死,对于曹氏家族而言,影响最是深远。
而对于曹操而言,最难以释怀的,亦是曹昂之死……
参《三国志·后妃传》注引《魏略》所载,“后太祖病困,自虑不起,叹曰:“我前后行意,于心未曾有所负也。假令死而有灵,子修若问‘我母所在’,我将何辞以答!”
曹操对于丁夫人愤然归家耿耿于怀,即是对曹昂母子的念念不忘。
曹操在《遗令》中留连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苏东坡在《孔北海赞》中尝言,曹操「平生奸伪,死见真性」。
虽旨在嘲讽,却亦道出了曹操的狡诈、多变,不过是乱世的伪装。曹操只是善于隐藏,旁人不得窥见,而被表象所迷惑而已。乱世称雄者,又有几人不奸、几人不伪。
曹操针对不同之人、不同之事,皆有不变之准则。
本质上,曹操却是一个心中饱含温情之人。恰如南怀瑾所言,‘肯以本色示人者,必有禅心和定力,所以伪名儒还不如真名妓……’如此,又何来曹操性格多变之说……
曹操一生皆在征战四方、止息纷乱……
对内平袁术、战吕布、灭袁绍、征刘表、除马超……,对外降匈奴、逐乌桓、服鲜卑……,九州大地中独占六州,一统北方。恢复经济、改革秩序,屯田农桑、兴修水利,扫平暴乱、安置流民……可谓是功在社稷、德被苍生。
正是「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