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要过年了,这叫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过年来。第五十三、五十四回重点写贾府过年。
第五十三回,看似平铺直叙,但是其实玄机别具。
最突出的,我们看见一种“恩惠”。
这种恩惠,与其他那些给某个丫鬟做衣裳、给某个戏子赏钱不一样,这种恩惠是对贾府的主子们的。只不过,这种“恩惠”透着浓浓的礼法味道。
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又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这一段中所提到的钱,有两个特点:一,这是皇帝的恩惠。二,这钱不多,名义上给贾府祭祀自己建功立业的祖宗的。
从贾珍和尤氏的对话中可以看出,这钱和贾府庞大的开支相比很不起眼,但是,它充满“礼法”的意味,代表着一种资格一种荣耀——只有过去的功臣家族才能享有;另一方面,它其实还是有着“恩济”的作用的:那些不像贾府这样富裕的功臣之后就很需要这笔钱来过年了。这代表着一种“垂怜”,代表着皇帝的“仁”,“凡在故老,犹蒙矜育”。
它的存在不是“福利”,而是“待遇”,是“恩赐”。只有奴才才会为之荣幸与欢喜,它的存在也不是为了幸福,而是为了主子的“示恩”。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例来,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唤来与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趿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作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说你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象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换回你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应。
贾府在过年的时候,把来自农庄上的钱粮物分一部分给族中小宗分支的子弟,从贾珍对贾芹的训斥看来:有了收入的子弟是不该享受这种待遇的;对有收入但大手大脚的子弟,家族也是不帮衬的。因此,这也是一种济贫。
这种“济贫”也是带着浓浓的礼法味道的:
首先,这些东西是在宁荣二府已经留下大部分之后的余下,这体现着宗法制度对“大宗”的偏重;其次,贾珍问贾芹“谁叫你来的”,说明给予的权利是在族长的手中的,并非贾姓族人平等的福利,这使得这种分配充满了自上而下的恩赐的味道。
虽然,在这样的情节中让人看到这种礼法的核心本质是向善的,处处透着“仁”的向往。正是因为这种对“仁”的向往垂挂在这样一种等级尊卑森严的礼法的旗杆上,才更让我们思考一个“为什么”:为什么讲求着“仁”的思想与制度却造就了一个那样的世界?这才是《红楼梦》这个悲剧最深刻的地方。
第二件:贾府过年这一段,是《红楼梦》中为数不多的正面描写贾珍的地方,教我们看清楚了这个从作品开篇就隐约接触到的宁荣二府的嫡长孙、现任族长。
看看贾珍过年的活动吧:除了宗祠祭祀是作为族中长房嫡孙必须做的事情之外,贾珍还安排过年请客往来,检点一年农田的收成。
在安排过年请客的事情时,有个小小的细节很有意思。
贾珍“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旧年不留心重了几家,不说咱们不留神,倒象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一样。’贾蓉忙答应了过去。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这上头日子。
这样小心,就是为着在官场的往来中不要落下话柄,贾珍的细心完全不输给王熙凤。
那么,贾珍请客请的是什么人呢?
“光禄寺的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
这番和儿子的对话,看得出,贾珍对光禄寺的官员出手阔绰,过年更是一定要请他们娱乐消遣的,自然顺带还有礼物。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贾府再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也必须和时任的官员搞好关系,这才是贾府的生存之道。作为贾氏的族长,贾珍不能像乃父贾敬那样荒唐神道,也不能像乃叔贾政那样清高迂阔,他圆滑地游走在这个世界上。
在这个过程中,自然也有上门的,但是,我们注意到:
人回:“北府水王爷送了字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 "只说我不在家。”
这一句话,有心的读者自然会觉得很扎眼。因为“北府”“水王爷”这几个字眼很明显地告诉我们,这个来送年礼的人是北静王水溶。也就是非常尊重贾府,曾经在秦可卿的葬礼上路祭的那位年轻王爷。也就是非常欣赏宝玉,送给宝玉蓑衣、赠给琪官汗巾、和宝玉往来密切的那位王爷。
贾珍表现得很尊重,却也不很热络。
如果换做宝玉,大约是一定会接见来人的了。
这里就看出贾珍和宝玉的区别了:宝玉的做法是个人的,充满纯真的友谊;贾珍的做法呢?让儿子去接待,不失礼;从个人兴趣爱好上讲,贾珍大约和水溶也毫无交集,但官场往来的需要,还是要尽力表示友好的;作为一个家族的族长,对对方来社交应酬的下人,表现要尊贵一些,不能亲自接见、自贬身份。贾珍在这里显得老于世故。
在收一年的农田收成的时候,得知乌进孝来了,贾珍说:“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这句话里透着他对交租者迟来的不满。迟来,就有时间做手脚,一个东家需要有这种对手下的防备。但是,贾珍并不急于对乌进孝发怒,他先和乌进孝拉家常,然后自然而然地问“你走了几日?”,乌进孝毫无防范,回答地自然也就是实情了。于是贾珍知道,这个老下属没有做手脚,而是被路况给耽搁了。
如果不精明的主人或许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贾珍并没有真的全部相信乌进孝,他接着说“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
贾府这种东家,是不可能到农庄里去实地检查收成的,对于乌进孝,他只能从逻辑上来判断这个“经理人”的忠诚,贾珍的这一问就是逼着乌进孝说话,从而从逻辑上判断他是否中饱私囊了。
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
这样一论理,贾珍觉得合乎逻辑,于是接受了这个理由,没有再和乌进孝纠缠下去,还“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注意到,贾珍在听见儿子说荣国府穷了王熙凤偷老太太的东西来卖的时候,他“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哪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从后来王熙凤和鸳鸯的情况看,卖东西大概是真的,那么贾珍是真的天真不知道呢,还是知道故意要这么说呢?
我猜,大约是后者。因为他真的是心里有一盘账的:“我把脸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他是知道荣国府的家底的,但是,当着并非是亲信的下人乌进孝的面,如果太多强调荣国府的穷,未免让他怀疑甚至小看了他的主子家族,此刻贾珍作为族长,必须维护着贵族起码的体统。
如果说,在前面可卿之死的段落中,我们隐约感觉到贾珍荒淫的身影的话,在后面尤三姐醉调贾氏兄弟的段落中,我们清晰地看见贾珍放荡的嘴脸的话,那么这一段“过年”,实实在在地丰富了读者对这个人物的感知。他绝对不是一个庸懦无能如贾琏、纯真任性如宝玉、卑微下作如贾环、游手好闲如薛蟠的纨绔子弟,他心细如发,老于世故、圆滑精明,言行得体贵重。他的放纵与堕落,绝对不能仅仅诿过于父辈疏于管教或者环境荒淫腐败,他应该已经进入到那种主动迎合、推动、甚至巩固着那个世道的人生状态中了。
贾府的“年味”,果然不同凡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