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悄悄走掉了,拒婚。
他打听清楚,民工参加修建铁路短则一年半载,表现好的跟随工程队三四年都有。他们的家乡所在自古是茶马古道,交通有区位优势,这是第二条过境铁路。
福寿在县城上中学的时候特意与同学到火车站看火车。车站内三四条铁轨一字排开,火车进站时冒着白烟的蒸汽机车“呜呜”挺进,铁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车站工作人员挥着信号旗引导火车进站停靠。
在火车站看火车不过瘾,他们还去火车经过的路边看奔跑的火车。喷着烟雾的蒸汽机车头拉着黄绿相间的客车车厢在铁轨上奔跑,慢车远远看去像是一只缓慢爬行的青虫,隐在青山绿树间,时而钻洞时而露出头。
他们在铁路边猜下一列是客车还是货车,火车来了数有多少节车厢,有时候离得近还可以看见客车车厢上的车次标识。
火车在福寿心里扎下了根,期待有一天也坐上火车去远方。当他听说每过公社都必须抽调人员参与修建铁路时,兴奋得一夜未眠。他是拐西公社第一个报名修铁路的。
福寿在同伴家中躲了两天,然后跟着队伍一起到铁路施工地。施工地到处彩旗猎猎作响,戴着藤条安全帽的工人,脖子上搭条看不出色毛巾,有的甚至脱掉了外衣,挥着铁锹或推着小推车,来来往往,一片热闹忙碌景象,看得他有点眩晕。
贵州山区沟壑纵横,“地无三里平”修建铁路是遇沟壑搭桥,逢山挖洞,工程推进全靠人工,工地到处是人,一片繁忙景象。
看得福寿浑身热血沸腾,他觉得来对了。福寿热火朝天在工地干时,他妈妈也心旗荡漾,一刻不停的推进讲亲程序。
福寿的亲事照常按部就班进行。布依族男女在婚前是不能见面的,因此他在不在家都不影响进程。
亲事已经进行到第三步。媒人张嫂子与福寿婶婶,挑选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上相同礼信,正式登门拜访阿凤母亲。
二月桃红李白,黄艳艳的油菜花开得正艳,浓烈的花香随风飘散,钻进路人鼻腔。
阿凤心情随亲事发展变得温和沉静,内心对新生活充满期待。她出工的日子跟随大家一起参加劳动,夜里在昏黄的油灯下绣花或学习缝制衣服。在母亲的指导下,她拿起剪刀不再心慌,手起刀落,布料在她手下变成一块块衣服部件,缝制手艺越来越娴熟。
张嫂子从表姑口中获得她的生辰八字,这次叫“讨口八字”。合婚之前的一切都只是试探性的,等到合婚之后才能确定亲事能不能进行下去。
讨来阿凤八字,老罗家请先生将两个年轻人八字进行合婚。
福寿父亲领老伴之命,前去旧时同窗家给两个年轻人合婚。他们小时候在同一间私塾读书,福寿父亲做了人民教师,同窗做阴阳先生。先生给人看坟山、下葬、测起房造屋破土动工时辰、测八字婚配。
“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好好,那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麻烦给你小侄测个八字“。
客套几句福寿父亲切入正题。先生的时间也很宝贵,等着他的人家很多,不必多废话。知道同窗来意,边说边准备测八字需要的笔墨纸张等。
先生在把小饭桌搬到院子里,吩咐老伴烧水泡茶:“把装在罐子里茶叶拿出来,水烧滚。”
老伴把茶杯水壶、茶叶放桌上,先生泡上茶。然后在桌上放上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展开两张红纸,一只小号毛笔,一只砚台。
福寿父亲向先生报他们的生辰年月日,先生用分别在两张红纸写下来。
先生时而掐指,时而翻书,在纸上写写画画,良久得出他们八字不相克,也不算好,但是要结婚是不妨事的。
福寿的父亲也精于此道。旧时的读书人大都读过易经,懂得基本的命理推演。他已合过两年轻人的八字,先生的结论与他的差不多。不相克已是很好了,好的婚配可遇而不可求,何况自家的情况这样,有人家愿意已不错了。
二婶终于松一口气。以前给儿子务色的对象,不是姑娘爹娘不同意,就是八字不合。这门婚事一定不能放弃。听他叔叔描述的姑娘能干、漂亮,在家可做针线、茶饭,出门可出力劳动。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自持读过几年书,学得几句话,挑三拣四。这次还长本事了,悄悄跑了。
二婶想起这些泪水盈眶,为了老罗家香火不断,到时绑也要把他给绑回来结婚。
合婚后,媒人选个日子告诉阿凤母亲,阿凤与福寿适宜结合,老罗家准备在三月十八来讲彩礼。
阿凤听到母亲转述近期老罗家将来讲彩礼的消息,放下心里的不安。
二婶在衣柜抽屉里找出积攒的布票和钱,到乡供销社扯布。供销社供里分两个区域分别卖农资、日杂。她看见卖布料的柜台上的白色、蓝色、红色和黑色布料。讲彩礼时要给姑娘送两套衣服的布料,看着布料,她根据媒人讲述姑娘的身高估计买了一段白色、一段蓝色和两端黑色布料。
二月十八一早,二婶家堂屋里桌上放着一方一肘的猪肉一块,两瓶白酒用红色绳子绑在一起,两封糖也用红绳困扎在一起。还有十封糖堆放在桌下,那是分送给姑娘家亲戚的。
一早,二婶忙碌着烧火做饭。九点钟刚过,张嫂子和请来抬台盘的亲戚来了。他们把衣料、猪肉、酒糖放在台盘里,台盘上穿棵长长的竹竿,然后抬到天井里。
二婶招呼客人吃过早饭,媒人走在前头引路,他们要赶在一点钟前到阿凤家。
两个小伙子抬着台盘,走在窄窄的山路上。张嫂子和福寿叔叔走不过两个年轻人,走得气喘吁吁。
阿凤家的大门早打开迎接贵客。院子里摆放桌子板凳,屋里桌上放着三柱香、一对大烛和一摞纸钱,三合土平整的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星浮土。
媒人指挥两个小伙子把台盘抬进屋里。阿凤家请来主持仪式的伯伯将两瓶酒、两封糖恭恭敬敬的放到桌上,点燃香、烛向着神龛行鞠躬礼,然后插在香钵里,说到:" 各位金家列祖列宗,今天拐西罗家来讲彩礼,请各位老人祝福阿凤。”拿起三束纸钱在烛火上点燃,放在桌下。
敬奉过老祖宗们,两家代表坐在一起商议彩礼。阿凤母亲早早盘算过应该给哪些亲戚和邻里送糖,结婚时大概办多少桌酒席,把这些讲给大伯听。大伯与男方家代表谈的时候有条不紊的一一道来,获得男方代表称赞。然后商议给新人几套衣服,这个有一定标准,而且布依族的民族服装样式款式固定,这个也很好办。
最后把阿凤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红纸上,随女方回礼一起送到男方家。
福寿父亲再次请同窗测结婚日子,先生测了三个日子共选择。
福寿爹娘共同决定将结婚日子定在十月初八。然后请媒人将日子送到阿凤家。这个环节叫送日子。布依族的风俗有确信,送日子这天是什么天气,结婚那天就是什么天气,因此很看重送日子。山里人家遇下雨天,山路泥泞不好办事情。
心里害怕什么就来什么。送日子那天,媒人快到阿凤家时下起瓢泼大雨,奔跑躲雨时,媒人摔了过四脚朝天,被淋得不剩一丝干纱。
阿凤母亲心里划过一丝不安,想着送日子的天气不是百分之百准,也就释然了。赶紧找衣服给媒人换上,吩咐阿凤烧火烘衣服。
讲亲的一切程序就绪,二婶面临的难题是劝说儿子回来成亲。
福寿从离开没回过家,仅写过一封信向爹娘道歉,同时重申不想早结婚的想法。
婚事进行到这步,就由不得他了,就算他抵抗到底,也没关系。布依族人家举行婚礼后只有夫妻之名,甚至有的人家行婚礼时男方的弟弟或哥哥代替行礼。只是他家人丁不旺,没有兄弟可替他行结婚礼。
福寿父亲为了他的婚事比往年回家的次数多。二婶叫给儿子写信说清楚那时必须回家结婚,媳妇是那个寨子的叫什么一一给他说明白,希望他理解老人的一片苦心。
福寿领队分发家信时,他如往常一样走到一边。他知道爹娘还在生气,娘不识字不会写信,爹懒得理会自己。
“福寿福寿,有你一封信。”在他身后传来队长大声呼叫。
福寿一下呆掉了,谁会给自己写信呢?他跑向队长,结果信扫一眼信封看见爹颇具特点的字体。他把信塞进口袋,爹的信不用看就知道内容。
福寿走啊走,还是打开了信封。不出所料是劝说他回家结婚的,他颓然躺倒在土坎上。他不想离开这里,这里比公社更能实现他的人生价值。
福寿是民工中少有读过书,而且他熟悉土石方的测量计算,现在跟工程师做助理。他要想一个办法既能保住工作又不伤父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