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一条长长的河,总是在无情带走我们熟悉的人与事。如今已叫异乡人很多年的我执着在时光里打捞着故乡积淀下来的痕迹,因着这生与养的无法更改的乡愁⋯⋯
故乡并不远,成都到重庆而已,在我心里却总是远得无数次地去唏嘘去怀念。它不仅是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距离,却是一种生活方式突变到另一种生活方式的距离。
我现在的生活里,打车用滴滴很便宜,停车费三块五块完全是白菜价,只要不常进大饭店,吃个饭请个客是很随意的事。可是只要踏上回乡的路,我会不自觉地把自己调成节约模式。用当下最流行的话来说,父母尚在苟且,你却在谈论诗和远方。这是一件相当可耻的事。
打车去成都东站十几块,我不会有半分不自然。到了璧山车站,离父母亲越近,我会自觉地选择璧山到丁家5元的公交然后转丁家到正兴2元的车,去摇晃那一个多小时。在公交上,你自然会找到父辈的影子,总会遇到一个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或者是跛着或者褴褛着的无法走出家乡的人,身上自带一种认命的沧桑感。他们挤在一群大大小小的箩筐与背篓之间,打不直身子扭曲的站立着。这车是常年的挤,即使不挤,师傅也定会让它挤得水泄不通才肯发车。根本没有让座的事实存在,也找不到城市的老人天生的优越感,城里的老人认为只要一上车就该有人理所当然地为他让座。可是在家乡的车上,我无数次用悲悯的心来注视他们不屈的劳动者的站功,一个个脸上满是沟壑的或是跛着的站也站不稳的人,站在青壮年的旁边,咬紧牙关忍受停停走走的颠来簸去,绝不乞求绝不屈服的架式绝对是一道奇观。从起点站上的我总是有座,从内心升腾的犯罪感与对家乡人特殊的亲近感都会促使我起身为他们让座。这时的我,往往更像个另类,会被全车人行注目礼,被让者的惶恐不安如遇大恩的感觉也是在成都不曾遭遇的。
这次又回乡,面前又是一位与我父亲一样年龄的老人,身上的衣服带着农村老人特有的不干净,站我面前扶着拦杆正随着车摇晃。为了不惊动所有人,我轻轻的欠欠身,示意让他来坐。他惶恐得不知怎么好,说自己站不了几站就会下车,我也就随了他。过了一会儿,他主动搭话,对我说:“你是一个好人,好人有好报。有事一定会逢凶化吉的。”相似的话,在他站了五站的中间说了两次。到最后,他即将下车,还专门编了几句顺口溜送给我,意思是带上他这几句话,我这一生都会平平安安。他这举动惹得全车人都笑了,我也笑了,为这让座未成却得到的馈赠,也为这家乡熟悉的纯朴感。
春夏之交的故乡,大大小小的丘陵,全被青翠覆满,那童年忧伤而美丽的绿,尽收眼底。当年被贫穷折磨而感受不到的美,如今还有将来都会变成最珍贵的回忆。
(一)父母
父亲七十六了,心脏变大、房颤,前列腺总是困扰他,却因为心脏问题而不敢做手术,每个月会花上四五百去吃各种各样的药;母亲今年七十岁,哮喘已经折磨了她快二十年,上一个小坡就会累。前年做了白内障手术,去年又因为膝盖退行性病变引起腿痛行走不便。年前的冬天特别冷,母亲抗不住,输了五次液,过量的激素把她输得都变肿了,直到年后去新桥医院花了两千多才把病情控制住,以后每个月会花一千多去看病。这些门诊药新农合都没法报销。
因为病,花了太多钱,父母亲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他们认为成了儿女的负担,所以更加拼命的节约。
而属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无论如何甘愿为父母花费所有,哪个又不是眼睁睁看着岁月的残忍呢?
我的父亲,年轻时带领我们从璧山正兴步行到重庆上桥,从早上四点钟,要走到下午一点,如果用今天的计步器是多少步呢?而今,毫不认输的他,在经历了两次摔倒,损失了三颗牙和一次骨折的痛后,终于放弃每天十几公里的步行习惯,不得不像所有老人一样,忍受在厕所里淋漓不尽的前列腺疾病。
梅的父亲,从年轻到老一直保持最充沛的体力,独自耕种十来亩蔬菜三十几年。小时候特别羡慕梅家里总是换着花样吃各种我们很少吃到的菜。住公路边的我,也经常看到她的父亲,挑着一筐筐新鲜的菜从我家门前经过去集市卖。他的父亲颈上搭一条白汗巾,遇到打招呼,谦和地笑笑,永远不知疲倦的样子,让我们都觉得种菜是件很幸福的事。后来梅也进了城里。无论梅怎么动员他父母去城里居住,他父亲依然不肯放弃属于他自己的蔬菜王国。直到去年,听说她一向坚强的父亲病了,病因仍未查出,但作出的妥协是再不种地了。不种地,对子女是一种孝,对一个老人,是对自己生活的放弃,一定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云霞比我们更懂事,考上中专工作她就暗暗立誓,一定要父母和自己居住。她这样做了二十年,送走父亲,五年前云霞亲自把中风接近瘫痪的母亲从鬼门关拉回来,像带孩子一样,让母亲重新学会走路,每天晚上,她都会和母亲促膝交谈,这一点,就值得脾气不好的我永远学习。但今年,她必需面对母亲的永不回来。当她对我讲她的母亲的点滴时,讲她的妈妈最后的时光糊涂了一直反过来叫她妈妈,像孩子信赖母亲一样,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听至这些,我的眼里泪花滚动。老了,所有凌厉的锋芒尊严都在无情的岁月中都丢盔弃甲,只剩一具运作不良,怎么修理都是有问题的残破身驱。这个时候,儿女,就成了父母坚强的依靠。
谁谁谁家的老人今天还在,睡上一觉就没有了,谁谁谁家的老人成了植物人了,谁谁谁家老人连自家儿女都认不出了了……
所以,面对岁月的各种无力,我的父母健在并能自理,已经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二)
和父母居住,有很多不和谐。早上五六点钟,还在梦乡,外面已经悉悉嗦嗦地忙开了,厨房的锅碗声,走路的拖沓声。如果这声音还没唤醒你,母亲必定会笑逐颜开地站你床前,叫你吃早饭了。总是惹得我大叫:“又不种地了,非要起这么早!”
母亲腿疾,行动不便。但阳台上洗衣水是她的心病,如果白白倒掉她一定会心疼一整天,于是不顾腿疼,也要拿个大桶,把洗衣机的水运送到厕所里去。每次一看到她趔趄着腿拖水的样子,我都会大吼:“到底是人重要还是水重要!”
闭路上连着网络,每个晚上,躺被窝上上网是最幸福的事。可是经常上着上着,没网了,起来一看,基顶盒被省电的母亲关了,跟母亲说好了基顶盒不许关。母亲狡辩说:“不关基顶盒烫。”我生气地顶她,“我家的基顶盒从来不关没见烫!”后来一到睡觉的时间,她的手忍不住地想去关基顶盒,看看我,又不得已缩回来。
节约到过度,我经常对她说:“你这样子,就象儿女不给你饭吃一样。”想让她去璧山居住,条件好些。房子装好了,却成了空宅。固执的父亲住不惯,母亲也嫌上面的菜太贵。跟她们,永远有说不清的理。
父亲永远是丢下碗人就不见了,母亲总是很生气,永远都是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数落父亲的不是。我也知道父亲是不体贴的,可是每回一见的絮叨,还是让人控制不住的烦。
还有很多很多我控制不住想发火的理由。母亲有次对我女儿说,你妈啥都好,就是脾气不好。我知道,也很羞愧。想想几十年与父母居住的云霞,她哪里来的涵养呢?还有文君也从来不对父母发火。每回顶了母亲,回成都都要反省很久。看到很多对父母发火的人,也觉得不妥,看到对父母和颜悦色的人总是由衷地尊敬。
一次一次地反省后,我觉得只要他们高兴,就让他们节约去吧。他们愿意吵,就让他们吵去吧。从年轻吵到老,起码到老了仍旧是个伴,没有像幺叔幺娘老死不相认呢。有时反省着反省着,又愧意满满地想要回去看看他们,陪着她们走一走踩死每一只蚂蚁的慢步伐了。
父亲的生活是:早上五六点起床,先上半小时厕所,然后等母亲把饭做了,吃完饭,闷不出声就出门了,(中间可能会带回来一些菜),上午十点半左右回家,看上一会儿电视,然后等母亲把饭做好。中午吃完饭,睡觉到下午三点,然后又出门。晚上回家吃饭,八九点上床看电视睡觉。中间母亲打电话叫买些什么什么行程略有改变。
母亲的生活是:早上五六点起床,熬稀饭,洗衣服,拖地,倒腾阳台上的水到厕所,基本就快中午了,然后择菜,做午饭,等父亲和弟吃饭。吃完睡觉到下午三点,然后出门转悠,在哪个门店里坐坐,晚上回来,热饭,八九点上床看电视睡觉。
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很枯燥?这就是消褪了色彩的老年。头几年母亲都还不服输地要了别人一块地来种,不顾哮喘的频繁发作,后来父亲在把玉米挑回家时,差点晕倒在路上,查出心脏变大,才最终放弃。
也许这时,我们的回来,就是她们唯一亮丽的色彩。
(三)同学
随着时光流逝,我慢慢地明白了,只有存在的东西才会消失,不管是城市,爱情,还是父母。--------伊塔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我想说,还有同学与友情。
岁月流逝得有多快,就是快得连我们的记忆都还没有及时更新,我们就老了。
回家第二天,陪母亲散步。途遇一位我认为有五十岁左右的妇女,与母亲打招呼。我以为是母亲的朋友,结果她指着我问母亲:“这是你的老大还是老二?”我主动说是老二。她定定地望了我一眼,说:“我是你的同学”。我的记忆急速开动,仍旧无法将眼前这个我认为比我大好多的女人与同学划等号。她肯定地说:“就是小学五年级,我叫吴传惠,当时你成绩很好。而我不肯读书,务了农。”依稀地辨认出了我同学的痕迹,依稀记得当年的她扎一个横着的扫帚一样的头发,可是她怎么可以这么老?那我在她的眼里呢?我看不见自己的衰老。
我就读的初中,当年正兴乡初中八七级二班,曾经也是一个辉煌的存在。时至今天很多同学回忆起来,称我们班有两多,一是美女多,二是成绩优秀者多。当然,他们在指认美女多的时候,一般会绕过我的头顶,指向魏来或者云霞或者兰子等诸位。所以长相平平的我总算能归到第二类。
当年的我们,在吃穿都成问题的情况下,仍旧有一帮肯学习并互相影响至深的同学,真的难能可贵,我们一般见面的地点都是书店,方便在约会的时候还可以顺便看两本书。据云霞回忆,头一年我们考走后,她思考了很多,想起我们曾对她说的话,后来发奋后发现读书并不难,于进奋进的她第二年终于考入重医卫校。
分别的时候,都是十四五六岁左右的孩子。有的甚至还流着鼻涕,男女生还在分着界限。但是并不影响朦胧的感情在里面疯长。美女们的记忆尤甚,某某女生被男生堵在回家的路上,被塞一封肉麻的情书,吓得女生第二天不敢上学。某某女生作业本上,被男生写满了我爱你。而至今不知那个男生是谁。
这些,就是真实的存在。
如今,有许多人如同沙砾,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无处找寻。他们当年的存在,仿佛只为了陪我们走完最美好的年少时光。使命完成立即消失。
当年的小不点,在分别的时光里,充分变形,加宽加高。再见时全然不见当年的影子。更有甚者,一位叫陈麒麟的男生,联系上时,已是二十九年时光。大家都想不起他当年的样子,要求他在毕业照上把自己圈出来。可是他居然连自己的长相都不记得了。我认为,少年的他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全新而陌生的曾经被叫做同学的人。
在岁月的打磨中,我们还被冠以各种各样的头衔。老板或打工者,老总或务农者。老师或研究生。这些头衔让原本平等的我们陌生,经历的事让我们陌生,甚至成为一道隔膜。时光无情,有的人苦苦思念,只想在人海听见一句:我很好,你也好吗?有的人再也不愿融入,因为你不是我,你没有经历过我的忧伤。
那我们还有什么好纠结呢,时光自有定论,让岁月流逝吧。能见的欣慰着,不能见的遗憾着,有时猛然想起一个人来,哑然失笑,原来,原来他曾经这样占据过我的生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