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妥协
转眼就到了年关,张爱兰和英子来济南已有大半年,这里的冬天真冷啊。这不正赶巧厂里有领导来视察工作,英子和张爱兰两人能得空在宿舍里歇上半日。
张爱兰与王建国两个人自春天一起爬过山回来就交情匪浅。王建国这人得空就往英子她们宿舍跑,有时候带点南瓜子和水果,有时候带些饴糖来,总归没有空着手的时候。
张爱兰本身就爱笑,王建国一来她就更爱笑了。他们俩喜欢聊一些有的没的话,东拉西扯也情愿,一会儿西藏的布达拉宫,一会儿承德的避暑山庄,听得英子一愣一愣得。
英子在这之前还不知道,原来除了这片生活的小地方,还有更多更大更遥远的地方呢!
王建国这人靠谱,机灵还愿意帮忙,经常帮着换宿舍坏掉的灯泡,通下水道。她们住宿的地方并不干净,狭小的厕所常常无人打扫而且因为潮湿而经常臭气熏天,王建国却乐意打扫。这个斯文巴巴的男人,做事儿倒是挺“不斯文”。
此时外面正下着雪,张爱兰和英子两人在宿舍煨着火交谈,张爱兰手里还织着毛衣,是灰黑色的毛线,英子不用想也知道是做给谁的。
“嗨呀,有些人活的真舒坦,天冷了有人给织毛衣穿。”英子笑道。
张爱兰听了,微微红了脸,转身从衣服橱子里掏出一大包红色毛线,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拧了拧英子的鼻子。
“哪里都少不了你的!”
“逗你的,你之前教过俺打毛衣了,俺也买了些线。”
英子也从橱子里拿出另一个包袱,包袱里有红色的,玫红色和鹅黄色三种毛线。
玫红色的织给张爱兰,她忙着给王建国织毛衣倒忘记了自己。鹅黄色的准备织好之后寄给刘素梅,她肤白,穿上好看。剩下的红色线足够织一件了。
英子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毛衣,这是她进压力机械厂时二哥给买的,现在袖口几个地方开了线,样子也是之前的老样子,毛线很粗糙,还有些掉色。她在新买的红线上扯了一点下来补好了袖子,心里想着还得给素梅老母亲织一件,素梅母亲待她极好,儿时常常留英子在家吃饭,小时候有次英子高烧,当时德富德康不在,是她呆在老屋里照顾了她一夜。对无父无母的英子来说,她就像是自己的母亲一样。
离1965年新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英子白天在厂里上班,其余时间都在织毛衣,她拼命织拼命织,最后还是张爱兰帮衬着她一起,英子终于赶在年前织完了三件毛衣。
年初一,英子收到了来自山东德州的信,发信人是刘素梅。
她颤抖着手在寒冬腊月里打开信封,捧着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敢相信。
刘素梅的老母亲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她死在了年关。英子那件红毛衣甚至还没来得及寄出去!可她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英子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宿舍又是如何把这件事告诉张爱兰的。
她们双双搂抱着彼此哭泣,她温柔地抚摸着那件红毛衣,同时她也懊悔不已,为什么自己没能早点织完它!
“俺得回去!素梅自己在那边啊......”
“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车让我们回去,你等着我,我去跟王建国说让他送咱回家。”
“回家......”英子早已泪流满面。
等到仨人一路奔波到了于家村见到刘素梅,英子发现她比原来更加瘦削,小小的个子在风里仿佛轻轻一吹就倒了。三个小姊妹一别许久未见,这时候有哭老母亲的眼泪,也有哭她们仨自己的眼泪。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更要倍加珍惜生活,但生活似乎对活着的人也从不留情。
等到刘素梅平复了心情,她抓紧一旁英子的手,缓缓说:
“英子,俺妈早就给俺寻好了人家,她临死前才告诉我。她生着病,脑袋里装的却还是俺。”
“妈就你一个女儿,不想着你想谁?”张爱兰叹了口气,此刻她忽然也理解了父母对她那颗关怀的心,替她寻摸人家,事事也为她考虑,只是她注定要让父母失望了。张爱兰望向门口,王建国背着身子站在那,她霎时眼底泛起波澜。
“素梅,那人对你好吗?”英子问。
“倒挺老实,长得瘦瘦巴巴,就是看上去病怏怏的。”素梅抹了一把眼泪道。“妈去世之后的事,一直是他帮着俺,忙里忙外,对俺挺好的。”
英子看着两个小姐妹,一个刚刚走出失去母亲的悲伤,即将和只相处了三四天的男人结婚;另一个追逐爱情的自由脚步,不惜违背家中的父母媒妁。
自由与妥协,在这个年代千千万万的女人中,大多数选择却也不得不接受了后者。一个男人只要身体还硬朗,对你好,你们在一起还能过得下去,哪里还需要什么心动不已和浪漫情怀,找个人相伴过着日子罢了。
也许就因为这样,我的奶奶德英所处的那个年代,结婚率很高。而往往在那时决定结婚的这些人,有的争吵了一辈子,有的我死在了你前头,也有的因为少了爱情的催化而过得不那么幸福,但他们,在未来直到死都没有放开彼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