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食】
01.
即便是多年之后回想起,我还是可以非常笃定地说,是由鸽子带来了远方的讯号。
事情最初的征兆是在那年二月的某一天出现的,一只野鸽子开始逗留在窗外的白桦树梢头。
二月的某一天具体说来是十三号,因为当地人对十三这个数字多有敏感,倘若再碰上星期五,那它就成了一切不幸,无论天灾还是人祸的根源。所以日期上我压着不说,模棱两可地只讲某一天,怕给人以先入为主的恶劣印象。也许有人会追问,既然我对事件所有细节都有预见性般的了解,怎么会记不清是哪一天?我通常微微一笑,告诉他们,那一定是上帝的旨意。他们哦一声,谨慎地沉默下来。是的,日期上是没什么好说的,二月十三,一定就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鸽子我也非常确定。这是我在约林根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天寒地冻的,但还是有很多鸟类,小至山雀,大至游隼,我统统见过。就体格来说,那是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鸟儿。小雀儿不爱登高,大个儿的若是乌鸦或者喜鹊,通身的羽毛像打了蜡似的,油光锃亮,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且它们的尾巴非常灵巧,一上一下像在打板。所以我判断这是一只鸽子。
我自下而上地仰望它,它肚子上的灰色羽毛把它温柔地包裹起来。有时候,它也把头埋在身子里,变成一只毛线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居枝头,比我离太阳更近些,它那小巧的三角形的喙像块三棱镜般把光折散开,形成一条彩色光斑,若有若无地挂在空中。而它就在这条小小的彩虹上面旁若无人地梳理自己的羽翼。
长在乡野间的鸽子很干净,因为吃得干净。我并不完全清楚鸽子的食性,但看过它们在刚犁过的田间啄食。黑色的土壤被翻成波浪形的水体,种子播撒而下,似乎还散发出一团团萌芽的热气,氤氲在田埂上方。鸽群低飞而过,看似随意地停歇下来。可天知道它们是如何判别哪里藏着新播下的种子,它们阔步而走,准确地啄出一粒粒饱满圆润的稻谷。而稻谷中包含着的支持生命勃发的力量能滋养出光洁明亮的羽毛,这绝不是夸大其词。想想城市里欧罗巴广场上那些追在人身后像乞丐般求食的鸽子吧,在臭气熏天的街边长廊里,绕过呕吐物和烟头,脖颈一伸一缩地像个驼背的婆子,让人避之不及。
至于白桦,也不会有错。虽然我的窗外几乎是座杂木林,寒冷的冬天又把树叶一层层地剥去,只剩下那些如枯朽手指般向上挣扎的树枝,本还能叫上几株树的名字,这样就完全不能了。不过白桦我还认得清,除了显著的白色树皮,它们的枝条像发丝一样倒垂着。有风的时候,就左右摇摆,仿若草叶一般,所以在当地又得了“树中杂草”的名号。
野鸽子站在白桦枝头,无论是清晨我刚拉起卷帘的时候,还是结束一天的工作疲惫归家后,它经常在那儿。就是这样一幅画,持续了好几天。尽管那时我还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含义。
02.
白桦树梢的鸽子悄悄飞进我的餐盘是几天后的事情了,那时我才真正感到胆战心惊。
我做的鹰嘴豆泥在口味上总是差了点,又讲不清问题在哪里。我是按照记忆中法蒂玛的方法做的,明明是用了同样的食材,可它们却以另外的姿态在味蕾之上舞蹈,真是怪异。
我记得在我们位于大马士革南郊的家里,厨房的玻璃因为流弹而破碎了,起初碎片还黏在一起,法蒂玛竟从中看出了玫瑰样的纹路。她的指尖在距离玻璃大约一公分的地方游走,我很快也看出来了,那是一朵欲开未开、娇羞万状的玫瑰。每当夕阳的金光赋予这朵玫瑰生命力的时候,法蒂玛总是欢喜异常,她会说,我们的玫瑰开花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坚强且乐观的女人。
后来,那块玻璃终究是在又一次的爆炸声中炸裂开来,玫瑰彻底凋谢了。那时,法蒂玛正在厨房磨鹰嘴豆泥。窗户上的空洞往屋内噗噗地传送着带硫磺味的空气,剩下的还挂在窗框上的悬悬欲坠的玻璃也布满灰色粉尘。一缕阳光跌跌撞撞地透了进来,我这才看见法蒂玛右手虎口的地方有道划口,一滴鲜红的血珠因为手部用力而被挤了出来,形状圆润饱满,像天上炙热的太阳。她倒是没有在意,扶了扶头巾,继续用勺子背面碾着鹰嘴豆泥。她说,鹰嘴豆要泡隔夜,这样煮起来很快就会软烂,光用勺子都能碾成泥。她又在盘里浇上芝麻酱,拌匀,中间压出一个凹槽,从锅里舀了一勺煮熟的豆子铺上去,她把孜然和盐肤木粉撒在两边对称的位置上,中间插上几片薄荷叶。红黄绿配色,一碟玲珑精巧的艺术品就此出炉。
我们两岁的儿子雅兹旦就站在旁边,他还不及他母亲腰部那么高,可双手牢牢地扒着台面边沿,双脚还时不时地腾空两下。他几乎不等法蒂玛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就开始扯她的衣襟,他的小脑袋仰得高高的,小嘴巴张得大大的,就像嗷嗷待哺的雏鸟那样。法蒂玛从中间舀上一小勺,递进他的嘴里。孜然过于辛辣,盐肤木又酸又咸,她都会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嗯了好几声,拼命用手指着盘子,法蒂玛只好又递来第二勺、第三勺。等他的腮帮子像气球那般缓慢地膨胀起来的时候,他才开始咀嚼。一边嚼,一边笑,笑到那双好看的棕色眼睛变成一轮弯弯的月亮。
现在想来,可能是我在约林根公寓里偷懒的缘故,所以食物的味道才不尽如人意。那几天,我常常想起法蒂玛和雅兹旦,以及在硫磺气味浓重的厨房里鹰嘴豆泥的清香。没有隔夜浸泡,我便火急火燎地把鹰嘴豆煮上,一锅豆子在疾火煮沸的水泡中上下翻滚,还半生半熟的时候,我就把它们倒进公共厨房里的破壁机里。老实说,那是我第一次使用这么先进的厨具。看着旋转的刀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把一颗颗坚硬的豆子打飞,再拦腰截断,最后成为一摊软烂的豆泥,一切不过是几分钟的光景。
我学着法蒂玛的样子用勺子从破壁机里舀出鹰嘴豆泥,搅入芝麻酱,中间压出一个凹槽。问题就出在铺在上面的煮熟的豆子上。那些豆子竟一粒一粒排成一只鸽子的形象,最传神的莫过于鸽子的喙了,喙尖的弧度被鹰嘴豆上那道小小的弯钩几近完美地呈现出来。我想到那只停在白桦枝头的鸽子,心里莫名一沉。
慌乱中,我用手把那颗象征鸟喙的豆子捏起来,送进嘴里,又去锅里新舀了些豆子盖上去。可就像那种通过石头落地时所成的形状来占卜命运的巫术,如果命途已定,那无论如何抛掷石头,都会指向相同的结局。于是,几近疯狂的,新落下的豆子一次又一次地幻成白桦枝头的野鸽子那栩栩如生的模样,它开始盯着我看,看我脸上已经僵化的神情。我把它们统统塞进嘴里,直到口腔被撑得生疼,食管也难以下咽。
可惜忧虑本身没有随着被吞咽的豆子而消失,从那一刻开始,我惶惶不安。
03.
如果当初我立刻拨通了离大马士革南郊的家最近的那个电话亭的公用电话,事情会不会发生转机呢?可现在想来,一切都是空谈了。我自以为比任何人都了解那里的局势,断水断电,漫长的宵禁和无尽的审查,我不能因为一只忧伤的鸽子就给我的法蒂玛和雅兹旦的清白蒙上一层暗影。
我第一个联系的人叫帕帕多普洛斯先生,是个希腊人。老实说,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叫这个名字,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希腊人。他们说,在雅典热闹的集市里,如果高喊一声帕帕多普洛斯先生,起码会有五个人回头答应你。那些天里,我尽量避开这个有些蜇人的事实,我把他想成溺亡时从天而降的救生圈,会救人于危难。
我和帕帕多普洛斯先生仅仅见过一面,他是个老头,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背驼得跟秤钩似的。不过他精神矍铄,思维活跃,看眼睛就能看出来。那双浑浊的深棕色的眼睛灵巧地眨动着,转悠着,好像在眼眸深处有一盘打得噼啪直响的算珠。事情很简单,那就是他收了我的钱,答应把法蒂玛和雅兹旦安全运到地中海的另一边,让我们团聚。
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我把路费先存到一个货币兑换所,为期七天。如果在此期间,法蒂玛和雅兹旦上了船,路费就会被抽走;如果没有,那我可以取回,等待下一个周期。在这里,等待是常态。若是船没有满员,又或者地中海上起了风暴,也可能是海岸警卫队加强了巡视,那么船便不能出发。总之,已经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路费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我的手上。
每个周期都要额外支付手续费的,但这不是最大的问题。在和帕帕多普洛斯先生唯一一次的面谈中,我甚至给他塞了额外的金钱,只为恳请他为法蒂玛和雅兹旦寻得一个更为宽敞舒适的舱位。想象着他们孤儿寡母要在不知名的夜里穿越漆黑一团的大海,因为看见远处摇曳的灯火而不知其究竟是来自希望的灯塔还是巡逻船警示的照明而簌簌发抖、无法入眠的时候,用几张破旧的纸币来换取他们精神上的片刻安宁又算得了什么呢。帕帕多普洛斯先生毫不犹豫地收下了,他把那几张票子折了三折,插进了贴身的口袋里。他笑得连雪白的八字胡都翘上了天,信誓旦旦地和我说,妇女儿童是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
这些路费是我用填在后槽牙里的金子换来的,当我还在大马士革的时候就有所准备。我的一个远房叔父是牙医,我求他为我做了这件事。
那天的诊室大门紧闭,除我们之外别无一人。我静静地躺在牙科椅上,耳鼓内侧传来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在麻药的作用下,那些声音遥远得仿若来自云端之上。可我的大脑却时刻清晰,叔父一句话也没有说,移动中的照明灯发出的白光如同水银一样倾泻在我的脸上,而我就像躺在了冰冷的审判台上。
结束的时候,叔父没收我的钱,只拿走了法蒂玛给我准备的一大袋子现炸的法拉费。法蒂玛一定要我带上这些油炸鹰嘴豆丸子,她说,无论立场如何,鹰嘴豆总不会出错。她说这话时,晨曦初露,油锅里冒出的清烟像天边的雾霭,盘子里已经排列着三三五五的丸子。她似乎对于所有由鹰嘴豆制成的食物有种莫名的执着,顿顿都吃,也不觉倦怠。可惜我从来都没有问过个中缘由,是否她对那片土地有什么无法割舍的感情。
最后我从牙科椅上起来,叔父和我扬扬手,说,好了,你走吧。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才在想他说的“你走吧”究竟是要我走到哪里?是仅仅走出反锁住的诊室大门,还是也包含了走出战火纷飞的故土。我转身再次向他表示感谢,他好像正在聚精会神地整理操作台上的器械,没有抬头。
叔父是不会走的,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他曾说过他是一棵大树的躯干,父母是已近腐朽却生息尚存的根须,子女是蓬勃生长冲往天空的枝桠,他在中间,要是没了,那整棵树也就断了死了不复存在了。所以,他哪儿也不会去。我想,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比我们这些生在空中的树枝更接近土壤,故乡土壤的味道啊,那才是人百年之后的归宿。直至今日我再也没有见过叔父,现在偶尔还会想知道他的那棵大树是否依旧枝繁叶茂。
我先是收到了帕帕多普洛斯先生一句“一切安好”的回复,不过不久后这个和我一直保持短信联络的号码就再也无法接通了。七天之后,当我抱着殊死的决心去往货币兑换所的时候,我被告知钱已经取走了。他们上船了。这个消息后来也得到了法蒂玛娘家的确认。
可是那天,我颓丧地坐在货币兑换所门口的台阶上,二月的阳光以温暖的姿态抚摸着我未剃的胡子。一只鸽子朝我过来,它拖着残破的尾羽,一圈又一圈围着我打转。这城市里的肮脏的鸽子啊,我忿忿起身,瞪着几日难眠的通红的眼睛,像只鹰那样对着它反扑过去,它终于扑棱着翅膀离开了。
04.
那几天的约林根在下雨,一阵一阵的,忽大忽小。这让我想起最终离开大马士革南郊的家的那个清晨,那是个星期二,也在罕见地下雨。
我开始试图从回忆的蛛丝马迹中寻得种种关于未来的正向暗示,许是一棵发芽的树,一只逗留的鸟,或者是雅兹旦突然说出的一句完整的话。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可事实上,分别那天好像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我照例吻着法蒂玛的前额和她告别,照例把雅兹旦架在脖子上转了一圈。每天清晨,我需要穿过五个检查站才能到达工作地点,我不知道在哪个哨口会有一枚子弹从步枪的膛口迸射而出,以惊人的速度打穿我无辜的心脏。所以每一天都是生离死别。
意想不到是,那天通过雇主的临时许可,我获得了一次出境的机会。这就是我们期待已久的日子啊!按照计划,动身前我会立刻给法蒂玛和雅兹旦消息,他们会回她的娘家,等我从远方来接他们。现在看来,“接”是一个过于温和的词汇了,事实上是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中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强行摆脱常年踏在脚下的土壤。这是门生意,所以才会有那位自称是帕帕多普洛斯先生的人。即便不是他,一定也会是在热闹市集上高喊一声后回头的其余四个人中的某一个。这么说来,究竟是谁已经不再重要。
在那个终身难忘,即便现在想来还是会轻微颤抖的日子里,我从工作地点出来,天是灰蒙蒙的,雨滴滴答答地下着,街道上的灰尘被雨点打压在地,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清朗之气。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我透过车窗看见了边境那道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铁丝网,卡车轰的一声把铁丝网甩在身后,一起滞留在铁丝网另一侧的还有绵长的人群。起初我还能清晰地看见几个孩子的脸庞,他们和雅兹旦一样拥有清澈的棕色眼睛,他们被抱在手里或者干脆坐在地上,不哭不闹,只是好奇地望着前方同样荒芜的土地。不过随着卡车驶向高处,那些脸庞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人群幻化成一条蜿蜒曲折的绸带,与大地同色,在缓慢中飘行。
在贝鲁特下车后,我才意识到旅行才刚刚开始。我仿佛听见了命运的齿轮转动的声音,无论如何,只能继续往前走了。可走到哪才是头呢,好像又要听命运是怎么安排的了。那时候我还完全没有听过约林根这个地方。
约林根雨水充沛,可能因为是盆地的缘故,湿潮的空气总在这里聚集,幻化成雨。约林根的冬季寒冷而漫长,可能因为是纬度高的关系,太阳厌倦了爬到如此的高度,早早地退隐而下。这些都和大马士革截然不同。
自打获得了他们上船的消息后,我便在早春的雨水和凛冽的春寒里开始了漫无边际的等待。等待本身是中性的,一想到我的法蒂玛和雅兹旦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就兴高采烈。一想到那只从白桦枝头飞入鹰嘴豆泥里的鸽子,我又焦躁不安。如果要问,那时候我是否曾生出过他们可能未能穿越海洋这样的念头的话,现在我才能坦诚地回答。有的,曾有过。可这样的念头过于飘渺,像是没有支撑的海市蜃楼,我仅仅把它归结于漫无目的的等待是一剂滋生幻想的毒药。
早在大马士革的时候,我就问过法蒂玛,她是否害怕这样的旅途。她的回答异常坚定,她说她在大马士革什么都见过了,所以不会害怕。可能是这样的口气过于沉重,她又总会补充一句,要是变成鸽子就好了,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她不喜欢和我谈论未来,好像设想越美好,落差就会越大,预支幸福,哪怕只是想想,都会遭到命运的反噬。
不过在约林根安静的公寓里我终于学会了正确处理鹰嘴豆的方式。法蒂玛是对的。要隔夜浸泡,第二天再小火慢炖,那么即便是坚硬如鹰嘴豆也能在勺子背面的轻轻研磨之下变成绵绸的泥状。放弃了投机取巧的破壁机,鹰嘴豆泥的味道似乎又纯正起来。那时,我坚信这是一个良好的预兆。
想念他们的时候,我就会吃鹰嘴豆泥,这是份和他们的存在最息息相关的证据。而且鹰嘴豆泥软烂,咀嚼的时候完全不用思考,只需要凭借最原始的本能就能饱腹,并且愉悦。
05.
有几艘船在地中海里倾覆了的消息是尤奈德告诉我的。他甚至打断了他的宵礼,跑过来咚咚咚地敲着我的房门,要拉我去公用厨房里唯一的电视下面听新闻报道。
尤奈德是和我同渡地中海,又在货车的集装箱里一路北上的老乡,我们一路辗转来到约林根,同住在这间为居无定所的异乡人搭建的临时寓所里。尤奈德比我还要年轻些,具体岁数上其实相差不大,但因为没有成家的缘故,整个人好像自由很多。他知道我在等什么。
新闻报道已经接近尾声了,播报员以极快的语速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图片一张张地闪过,这我倒是会看的,无非是摇摇欲坠的船上攒动着裹着头巾的火柴棍般的人头,画面拉远再缩近。一般报道里不会用沉船现场的图片,可能没有,也可能怕引发不适。毕竟没有人想在肚子里塞满了冷餐面包和切片香肠的时候产生反胃的感觉。
尤奈德很紧张,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不自觉地扭头看我。现在说来,我当时的心理非常古怪,即便知晓了法蒂玛和雅兹旦正穿越地中海的波涛,也不觉得沉船和他们有任何关联,在我心中他们已然是不死鸟了。倒是我开口安慰的他,我说,这种报道肯定要比事发时间晚好多,消息不会立刻放出来的,搞不好是上个月的新闻也说不准了。我并不是不惋惜在寒水中丧生的人们,但好像只要这么说话就能撇清我的法蒂玛和雅兹旦与沉船的关系。我拍拍尤奈德的肩膀,转身就往房间走去。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法蒂玛和雅兹旦的模样,到最后那两张脸变得无比模糊,眼睛鼻子和嘴巴全都连在一起。我有些后悔没有随身带一张他们的照片。离开大马士革的时候,我把一些现金和银行卡塑封在塑料袋里,全身分几处藏起来,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带。事实上,在那天,法蒂玛像往常一样为我准备了午餐,皮塔饼夹鹰嘴豆泥,可能是由于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也可能是这样的食物在日复一日中逐渐无味,我竟把午餐忘记了。
睡着之后,我做了一个梦。甚至在梦里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梦了。
梦里,法蒂玛和雅兹旦坐在一艘小船上,那甚至连船都称不上,叫小艇更为合适。单薄的小艇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无依地漂浮在黑色的海面上。在这里我就知道是梦了,因为我曾和帕帕多普洛斯先生多次强调,要船,不能是橡皮艇,要在船舱里有个位子,不能在甲板上风吹雨淋。我始终记得他把钱插进贴身口袋的动作,轻盈得像一位绅士在放回西装外套上的手巾。绅士是不会说谎的。还是梦里,就在海岸边灯塔的光芒已经若隐若现的时候,驾船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锉刀,狠命地照着橡皮艇就扎下去。艇上一片混乱,我听见法蒂玛在尖叫,雅兹旦在哭泣,她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破艇这件事我早就有所听闻,如果偷渡船被巡逻队发现,他们会“护送”你离开这片海域,可如果船翻了呢,他们就不得不下海救人,带你上岸。可这是以生命为代价在博弈啊!法蒂玛的声音越来越尖利了,她不再抱着雅兹旦了,而是把他扛在肩上。小艇已经不复存在了,它变成了一张扁平无力的橡胶皮,左右晃荡。艇上的所有人也都不见了,只剩下法蒂玛几近悬空地跪在水中,波浪摇摆呀,时刻拍打着她的膝盖。我多想伸手拉她一把,就在指尖几乎触及她湿润的额发的那刹,一只鸽子突然从漆黑的天幕中飞出,它在他们头顶盘旋了足足九圈,然后用那看似小巧却力量十足的喙将雅兹旦一把叼起,他们越升越高,直至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点。
这时,梦醒了。我摸了摸头下的枕巾,已经湿了一片,有汗也有泪。我又反复咀嚼刚才的梦境,这才发现在梦里也没有好好注意法蒂玛和雅兹旦的面容,可又好像是他们故意不给我看那般,整个梦境之中无论以何种姿势出现,他们都不曾露出脸庞。很多年之后,我才敢平静地说出,原来那是他们来和我告别的。只是当时呀,我死也不会承认这个事实。
我完全没有想到,就在第二天晚上,当我在厨房准备鹰嘴豆泥的时候,关于沉船的后续报道已经跟进了。我本以为身份核对需要很长的时间,况且在使用了虚假的身份证明的情况下,恐怕更是难上加难。电视画面定格在某一瞬间,一个穿着夹克的小男孩被冲到了附近的海滩上,他的小脑袋伏在沙地上,双臂柔软地贴在身体旁边,他看起来多么像在安睡啊!我知道他是谁,因为我见过他夹克背后的那个带卡通图案的补丁,我甚至摸过它细密的针脚。他到最后还是没有把正脸留给我。
我手中的勺子咣当一声掉落在地,鹰嘴豆像滚珠一样跳得到处都是。我听到身后的尤奈德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宇宙,遥远且荒芜,而环绕我存在的空气高速旋转,给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云翳。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在他第二次落下手掌的时候,我抽身离开,鞋子踏着地面咚咚作响,像有空谷回音。眼泪开始冲破眼眶的堤坝,一滴一滴地落下。我没有回头,却看见尤奈德不声不响地关了电视,弯腰把勺子捡起,一颗一颗地寻回地上的豆子,最后一颗滚到了橱柜底下,也被毫无希望地找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那时那刻,那个世界里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无限放大,缓慢播放,直到像用刀那般镌刻在我的脑子里。
06.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清晰地感受到,故乡是回不去了,约林根也不想待了,这里的冬天过于寒冷与漫长,还经常有鸽子的拜访。
有段时间我一直躲着鹰嘴豆泥,不想吃也不能吃,一吃就会想到心酸往事。但过了很久,有一天我又突然开始想念它的味道。我记得我在约林根公寓里学到的教训,要耐心处理这个食材,否则鸽子会飞进来,把一切搅得乱七八糟。可是等不及了,我满脑子都是豆子的清香和成泥之后的软糯。我飞奔下楼,在街角的一家小餐馆里坐下,侍者问我要来点什么。我告诉他,鹰嘴豆泥。主食呢?喝点什么呢?他问我。我摇摇头,只要鹰嘴豆泥。我伸出右手,五个手指撑得笔直,要五份,我告诉他。他撇撇嘴,把菜单夹在手肘下面带走了。五碟鹰嘴豆泥很快就上来了,我用勺子把瓷盘刮得嘎嘎直响,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塞进嘴里。一边咀嚼,眼泪一边淌下来。我把头埋在盘子里,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
现在当我敲下这些字的时候,我坐在一间能看到河流的房间里。河流的名字不用告诉你们,即便说了也怕你们从未听闻过,它太籍籍无名了。
我最终搬到了有水的地方,因为世界上所有的水体相通,无论江河湖海,溪流山涧,既然他们葬身于水,那么只要来到了水边,我知道他们也在这里,离我不远。我还要往前走,但生命就此变得不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