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封雅不明白辛瑜这几天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她送过去的那幅画,已经快一个月了,还没有裱好。
自从赵明诚去世后,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拿一幅他的画去装裱,裱好后小心地挂到书房的墙上,数一数前后共有11幅了,是他年轻时画的,都是荷花。
封雅喜欢荷花,一直都喜欢。开得正艳的、含苞待放的、入秋半残的,她都喜欢。
当时赵明诚追她追得紧,偏她对他若即若离不冷不热,提不起兴趣。
赵明诚想办法走了女同学的路子,打听到封雅喜欢荷花,刚巧他有点绘画的童子功,便大着胆子,每隔几天给她送一幅荷花。
这么厚颜无耻地送到快一年的时候,封雅告诉他,无需再送了,这些画够她保存一辈子的了。
前年赵明诚体检时查出来胃癌晚期,坚持不到半年就依依不舍地走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只有主治医生很淡定。
“不要低估恐惧的力量,它是最要命的。”
下午封雅路过装裱行,进去看了看,辛瑜的脸色有些憔悴,正在和一个客户谈一幅天下为公的字,看见她进来,点了点头示意她等会儿。
可那位天下为公的老先生却谈锋甚健,从托片、镜心、到纸本、绘本,再到高山流水,再到蔡锷将军和小凤仙,话头是一个连着一个,看来今晚他是要请辛瑜吃饭了……
舒雅趁辛瑜去里间泡茶的间隙起身悄悄走了。
2
赵明诚的书房,封雅一般是不进去的。
她喜欢待在阳台。笔记本电脑、杂志、IPAD、手机、手账、她的东西通通都堆在地台,每次买了新东西,回来都先扔在地台,有时候一放好几天,有时间了才整理。
“阳台就是你的狗窝”,赵明诚经常笑她。
曾经无数个夜晚,她和赵明诚一个在阳台,一个在书房,互不干扰,各自静静做自己的事,岁月就这么溜走了,在那些舒雅不在意的日子里。
快半个月没进来打扫了,今天舒雅想整理整理赵明诚的办公桌。
擦去办公桌上那层薄薄的灰,她拉开一个带锁的抽屉,里面放着赵明诚这么多年写下的工作总结。
每到年末,他都要独自开车躲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海边公寓或是山里民居。
“我要专心回顾一年的得失,只有陌生的地方才能让我彻底放松。”
回来后他喜欢让封雅提意见,谈想法,可没两年,封雅就对他那些制式话的总结失去了兴趣。
“看得我身上只起鸡皮疙瘩,冷。”
“还有,我习惯了看电脑打出来的字,手写的,看得吃力。”
竟然有这么多了,封雅数了数,一共有11个信封,不对,在最下面,还有一封信,只是这封信没有装在信封里,只是仔细地叠成了三折。
封雅的心漏跳了一下,颤着手拿起那封信,展开,那只是一张普通的信纸,信的第一行写着:封雅,我想告诉你,我曾有过两个情人。
3
封雅有两个羽毛球友——老同学大媛和慧慧,每周一三五七的晚上七点到九点,他们都去球馆打球,结束了就去路边小饭馆里吃饭,聊家常。
今晚的大媛和慧慧有些亢奋,大媛的体重终于跌破了120斤大关。
“苍天哪大地啊,你真的听到我的祈祷了吗?终于瘦了一斤啦。”
慧慧是祖传的干吃不胖,接的很顺。
“主啊,我有罪我的灵魂肮脏我的思想卑鄙,你就惩罚我长胖吧。”
惹来大媛一阵拳打脚踢。
封雅只一口一口喝着汤,并不理睬她们,甚至反常地吃了两块牛肉饼,两块啊!大媛和慧慧目瞪口呆。
“你变悲伤为食量了?”
第二天中午辉耀带着女朋友小艾回家里吃饭,俩人谈了一年多了,正张罗着结婚。
准新郎和准新娘吃着饭斗着嘴,完了就缩在沙发上腻歪。
封雅把碗筷收拾进厨房,戴上手套慢慢刷着。
她在小艾这个年纪的时候,辉耀已经虚两岁了。
时间太久,封雅想破脑壳也记不起,那时候的赵明诚有什么异样。
反而有另一件事,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楚。
当时辉耀还小,封雅的产假眼看就要结束了,可孩子怎么办?
她那个认为世界上哪个女人都配不上她儿子的婆婆,又不肯过来帮忙。
“让我像伺候一个小姐似的来伺候一个丫鬟,没门儿!”
封雅欲哭无泪,愁得吃不下睡不着,奶水也干瘪了不少。
赵明诚心疼不已,只好舔着脸,买礼物跑到封雅娘家,承诺每个月给岳母保姆费,做通了大舅子的工作,硬是让岳母把辉耀看到了上小学。
这件事封雅每每想起来,都感激涕零。
她妈可是个重男轻女的主儿,怎么就那么轻易答应来帮闺女看孩子呢。
问过几次,赵明诚却总是神秘地笑笑,不做正面回答。
“老公是干什么的,老公就是专门来解决问题的。”
而现在已经死了的赵明诚却告诉她,就在那个时期,他有了第一个情人。
亏她那时候一直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对这个男人好,不然都对不起他。
那是个在歌厅陪舞的年轻女孩儿,长得很一般,跳舞也很一般,但是娇小乖巧。
他是陪领导到金帝豪应酬的时候,喜欢上她的。
只知道她是四川人,住在山清水秀的大山里,出山是给弟弟们挣钱娶媳妇的。
4
周五晚,封雅和大媛他们几个在球馆相聚。
“封雅,你这套运动装也太嫩了,和儿媳妇一起出去不会混淆辈分吗。”
衣服是小艾今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黑色叠穿款,小妮子品位不错,除了懒,没什么大缺点。
嫩?太夸张了!都过了更年期了,这一点封雅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那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泪点变得特别低,说不上什么事就想哭,而且眼泪真的说下来就下来了。
很多次,她站在街心公园的假山上,都有想跳下去的冲动。
她觉得她的身体出现了问题,但体检单却又显示没什么异常。
她还怀疑她的精神出了问题,常常臆想如果住到精神病院会是什么状况。
幸运的是,那段时间同学们联系得倒勤了,隔三差五地聚会,看着旧日同学想起旧日时光,她的心情好了很多。
赵明诚忙得脚不沾地,但是他向她承诺。
“若你学会了开车,我就送你一辆。”
封雅坐惯了副驾驶,从未想过自己能开车,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如果她没有学车,她永远都不会关注那些交规。如果她没有学车,也永远体会不到车祸发生时的恐惧。
连封雅自己都没想到,三个月,她就成功拿到了驾照。
当她神清气爽开着新车去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同学们才告诉她,那段时间是赵明诚经常给他们打电话,帮他们定桌安排的聚餐。
“我们真是羡慕嫉妒恨哪,封雅!”
“上辈子,赵明诚暴尸海滩,肯定是被你碰到埋入黄土的。”
“你们是说,我上辈子拯救了流浪的地球吧。”
而赵明诚却告诉她,他在那段时间有了第二个情人。
那段时间他压力非常大,工程款的结算出现了问题,工地还摔死了一个民工,工人已经2个月没开工资了,亲戚朋友好几家子人都在指望他吃饭呢。
他的身体在那段时间出现了问题,甚至失去了做男人的乐趣,是那个女人陪着他,抚慰他。
“你那时候太脆弱了,封雅,一定承受不了这一切。”
他向那个女人倾诉,甚至发泄,而那个女人包容了他的软弱和无助,包括他的性无能。他们甚至网购了整整一箱成人情趣用品,并互相试用。
他告诉她,情人的名字在手机里备注是“沙场老李”,虽然封雅从来没有私下看过他的手机,甚至在他去世后也没有,她只是关机,将它妥帖地放了起来。
5
封雅没想到,会在菜场看见辛瑜。
平时老板娘老板娘的叫着,其实辛瑜并不老,她其实才不到40岁。她捧着一大束花,手里还拎着2个装菜的环保袋。封雅赶紧上前帮忙,接下了她手里的花。
“犒劳自己的,我喜欢玫瑰。”
封雅想起自从上次把那幅秋荷拿回来之后,她已经好久没去过装裱行了。
辛瑜的家就住在菜场边儿,她邀请封雅去家里坐坐。
房子不大,大概就60平米的样子,装修简单,白墙上几乎看不见任何装饰,但地板是不常见的晶亮灰,阳台上垂着一圈浅黄色的纱帘,浅白色的沙发上靠着两个红色的抱枕。
“真是极简到极雅。”
封雅由衷地赞叹。这屋子和她的主人一样,让她感觉很舒服。
辛瑜二十岁时为了逃离管束严格的父母,草草嫁了人,当时夫妻俩都年轻气盛,吵架很频繁,后来她把那几年挣的钱都给了前夫,终于离了婚。
“算是为自己彻底赎了身,后来就再没想过结婚,一次都没有过”。
回家的路上,封雅一直在回想辛瑜的话,颠来倒去地想。
“这么说来,她只是想用用我的男人,从没想过夺走他?”
“但是赵明诚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呢,难道是故意让我难堪让我反思让我恶心让我去和辛瑜斗气?”
封雅和辛瑜能够相识,是赵明诚牵的线。
那次他说想在书房挂一幅字,陶冶陶冶情操,装装斯文,就带她来到了“辛德瑞拉”,并给她介绍说,这是一个过去同事的老婆。
一来二去的就熟悉了,封雅后来给她介绍过几个客户,还在朋友圈帮她打过广告。
但封雅拒绝了辛瑜的任何感谢,她觉得那都是举手之劳。
“鱼找鱼虾找虾,我们女人是一家嘛!”
她万万没想到,辛瑜和赵明诚当时竟是那么暧昧的关系。
6
封雅第二次去辛瑜家的时候,带了一瓶红酒,那是一个朋友从法国带回来送她的。封雅不是很懂红酒,只是觉得喝起来还不错。
酒一共有两瓶,,她一个人断断续续喝了一瓶,剩下的一瓶她想和辛瑜分享。
喝到快9点的时候,俩人都有点微微的醉意了。
“不要假装你很在意你老公,你内心强大着呢。”
辛瑜斜眼挑衅。
“不在意也不能假手他人啊!”
封雅轻晃着杯中酒回击。
“别人假手了又怎样,你不照样活得潇潇洒洒?”
“那也是哦,我不能享受着成果,还要监督过程!那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
6
晚上回到家,封雅把赵明诚的遗物又整理了一遍,整整齐齐地重新摆放好,上了锁。
最后在赵明诚的遗像前端端正正地坐下。
“真是谢谢你啊,老赵!你在的时候,我很幸福!”
“现在,我也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