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不懂,有一扇不用上锁的门是多么幸福

高中之前,我家的大门从不上锁,因为无论我何时回去,总有一个人在家中等待。可是一切,都从高二那一年逆转。从那时起,回到家可能面对的就是铁将军,它牢牢地挂在木门上,把我阻隔在门外,能做的只是等待。

很小的时候,我家的院子是没有大门的。母亲也从来没有想过去装大门,因为我的家里不需要,因为家中永远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亲爱的父亲。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坐在或者躺在床上。因为疾病,他无法自己照顾自己,整个人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关节变形,手像鸡爪子一样,细长的,歪斜的。那双腿,永远处于蜷缩状态,伸不直。

他还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教师出身的他,哪怕深陷泥沼,依然神采飞扬,浓重的书卷气,让他看起来依旧风度翩翩。我喜欢听他讲故事,和他聊天。

他最喜欢的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总是惋惜的说,我应该读读那本书,有多么的好,只是忘记了被谁借走了,然后就杳无音讯。是呀,在那个年代,没有多余的钱去再买一本书。繁重的生活压力,父亲的医药费,体弱多病的我,都沉重地压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她能做的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拔草、浇地、施肥·····一辆驴车,是我家最值钱的家当,大多数农活都离不开它,那个时候,基本上家里都没有拖拉机。

说起驴车,我想起曾经我还因为那头驴哭了几天几夜。它实在太老了,母亲和父亲商量,要把它卖掉。我不安的问,卖掉之后它要去哪里?母亲说,可能被杀掉,成为盘中餐。可是能不能不卖掉?答案,肯定是否定的。于是,在那头驴走了之后,我难过的哭啊哭。我不敢想象,跟我们朝夕相处的它,被别人扒皮抽骨,该有多疼呀!

我从小吃饭都很快,因为我吃完要忙着喂父亲吃饭,喂他吃药。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与父亲比与母亲的感情要深。原因就是母亲从早到晚,奔波忙碌,陪我最多的是父亲。哪怕一根冰糕,我也强势地要求与父亲分吃,让哥哥的分给母亲。

日子一复一日,没有奔头,也没有遗憾。我总是生病,母亲不得不张口问别人借二十块钱,踏着泥泞的弯曲小路,推着自行车带我去隔壁村看病。哥哥一包天方,就是一顿饭。煤球炉上,炕了一夜的馍片,加上天方里面的调料,就是最好吃的零食。

最主要的是,父亲的药不能停。我不清楚那些药是治疗什么病的,只知道每次都是一把一把地吃。

后来,听别人说西安有一个神医,泡的药酒特别有效。于是母亲借了很多钱,摆脱我四叔跑一趟。那时候的西安,对于一个连县城都没有出过的小姑娘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梦,是存在课本上的两个字。

说来也神奇,药酒喝了一个疗程,父亲借助拐杖能走路了。说起拐杖,只能称之为拐杖。不过是一根长木棍,上面再横着钉一截短的木棍。我在旁边扶着,两个人从胡同走到了大街,那是生命中唯一一次和他一起散步,哪怕路程只是胡同那么长,哪怕时间只是站在胡同口的不足五分钟。

生活从来不会尽如人意,不论梦中多么的称心如意,梦想后都是成空的荒凉。没有钱,是最残酷最无奈的事实,借不到钱,只能停药。停药后的父亲,又被打回了原形,他的生活范围又变成了方寸之地。或躺床上,或坐床上,再也没走出过那个当时还没有大门的院子。

哥哥长大了,初中毕业后就辍学,然后打工。他的努力,让家中的生活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也是哥哥给我买了人生中第一支钢笔,哪怕是坏的,一下子没有用;也是哥哥给我买了人生中第一袋锅巴,哪怕过去了二十多年,我依然记得锅巴的名字是“傻大嫂”;好像很多东西,都是哥哥给我的。长兄如父,在很久以后,他确实像撑起了父亲的责任,送我入学,送我出嫁。

慢慢的,哥哥也到了结婚的年纪。家里房子要翻修,资金有限,就只翻新了主房,把大门重修,装上了一扇土黄色的大门,不过大门仍旧是摆设,从不落锁,因为家里永远有一个父亲。当我跟小伙伴们在一起,看到他们拿着钥匙开门时,特别羡慕。总是想,为什么我家里不用锁,我也好像拿着钥匙开门。总觉得,钥匙挂在脖子里,像项链一样好看,哪怕绳子就是普通的毛线。钥匙随着步伐来回跳动,像个调皮的孩子。插入锁眼,轻轻转动,啪嗒一声,锁就打开了。

幸运的是,吃苦耐劳的母亲,在村子里有一个好名声。嫂子是本村的,长得特别漂亮,哥哥也十分愿意。当一切敲定之后,父亲和母亲也算松了一口气。

那时,我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我从不担心在外求学的我,回到家被拒之门外,因为父亲在。可是,讨厌学习的我,总想辍学,根本没有所谓的高考压力。记得有一次,吃完中午饭就要返校,我却死活不想上。一边吃面条,眼泪一边啪嗒啪嗒往碗里掉。父亲实在看不得我流眼泪,于是用手摸着我的头(他手可以动,只是因为关节变形不能拿东西),说我不想上学就不去了,别哭了。可是听了他的话,看着他无奈的眼神,我忽然就想通了,不能不上学。

于是背上书包,跟堂哥一起,重新踏上了去学校的路程。也是从那一天起,我拼劲力气去学习,因为除了学习,我什么都不能做,我不能辜负他。只是拉下的功课太多,学起来很吃力。但是付出总会有收获,我的座位也从最后一排,一排一排地往前挪(每次排座位都是按照成绩)。

高二暑假,我的头发已经长到了与腰齐,为了方便,狠心卖掉了。具体卖了多少钱,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把自己丑哭了。父亲还安慰我,头发还会长,没关系,我在他心里是最漂亮的姑娘。只是,我不再是懵懂的小孩,已经十六七岁的我,哪怕再不成熟也到了爱美的年纪。

可我不知道的是,“当时只道是寻常”是一件多么追悔的事情。高二腊月,我哥就要结婚了,所以,很多东西都要提前准备。父亲的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可是事情在暑假发生了改变。

那个暑假,父亲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弱了,病情加重。那天,父亲一意孤行,非要把门前的石榴树砍掉。那棵树,从我记忆起就有,已经十几年了。每年,火红的榴花开满枝头,甜美的石榴汁唯一的饮品。母亲不想忤逆父亲,便叫上邻居伯伯,一起去伐树。奶奶,不知为何,准备回家一趟。此刻,父亲的床边只剩下了一个我。

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要喝水,我把他从床上扶起来,刚喝下两口,他又要求躺下。当我再次扶他躺下时,他的眼神明显涣散。随着屋外那棵石榴树的倒下,父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此时,远在外地的哥哥还没有回来。

我吓傻了,坐在床上,疯狂地喊母亲。母亲进来,就迸发了抑制不住的哭声。是的,我永远失去了父亲。那个宠我,爱我,用心呵护我的人。

从那天开始,每次外出,母亲都不得不锁上大门;从那天起,我身上有了钥匙,可钥匙转动的声音一点都不好听;从那天起,如果我忘记了带钥匙,就不得不蹲在门口,等待母亲的归来。

母亲和哥哥,去年搬到了新房了,那是哥哥建造的三层小别墅,对于嫁人的我来说,房子上不上锁,好像与我关系也不太大了。

如今,旧房子已不再住人,旧时光已消散天涯,曾经深爱的人也成为了心中的一道疤,不敢轻易触碰。我只知道,那个不用上锁的回忆已经被埋葬在了时间的荒野里,永不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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