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断角翅的天牛在院子里爬行是孤独的。 一头牛犊发出呼唤没有回应也是孤独的。 村子里只剩下一头水牛了。
以前,牛是乡村寻常物,是家庭里的主要劳动力。十几亩的水田要犁过轧过,地要耕过耙过,一年四季全靠牛忙活,牛显得尤为金贵。冬天,大地枯黄,到处都是冰凌子,户外已基本找不到绿色的野草,大家就用稀饭和米糠喂养。正月初一,一大早饮牛,还得放一挂鞭炮。阿青家更是视牛为命根子,别人借他家的牛,他多半不同意,怕使坏了。碍于情面借了,还得跟在后面看一阵子。他家有头大水牯,牛角长而尖(水美说,是阿青的爹削尖的,怕牛打架时吃亏。)两角黑冷,令人发颤。这真是头好牛,阿青爹颇为自得,在坑边给牛洗身子。他家的牛一天犁田不能超出三亩。后来阿青娘生病,是肺痨,不停咳,一咳起来就发猛,脸发紫。阿青爹忍痛卖牛。当他从牛贩子手上接过钱时,手都在打颤。他让牛贩子乘他不在家时,把牛牵走,一个人在田埂上抽烟叹气。
三灶对牛的态度与阿青爹截然不同,他说牛就是吃苦的贱命。使牛时,他手里拿一根大拇指粗的木棍,多半是山茶木。山栲木纹路笔直,粗疏,脆,容易折断。他一边犁田一边吆喝,喂――喔――嗐――,像一首行吟的诗歌。他是村里有名的老把式,队里给牛拴鼻子、调教新牛犁田是他的技术活。而且性情暴烈,只要牛贪吃田边的禾苗野草一口,那棍子如雨点般落下,抽打越猛,牛就拼命往前跑,耙带动水流,哗哗作响。不出一个钟头,田如米汤般浓稠。
乡村,双抢一过,牛就清闲了。水在汪汪流淌,天空湛蓝,牛在悠然吃草。一群放牛娃把牛寄养在河边。那里水草丰盛,又离田畴较远。孩子们可以放心嬉戏,打石子、扎猛子、斗鸡。 根生也会来河边放牛。他家养着一头健壮公牛,骨架庞大,腿腱有力,是从他外婆那个村买来的牛犊子。海清爷爷走到牛犊身边,翻牛眼,查舌苔,摸体毛,捏腿腱,并把手指探进肛门,很肯定的说,是头好牛,值四担谷子的价。果如其然,一年后牛长得彪壮,架着耙拉个犁虎虎生风。屋后拉考家也有一头猛牛,与根生家的是宿敌,一见面就开打。牛角相碰,砰砰作响,把根生都吓哭了。拉考,快把你家牛扯开。拉考坐在土堆上贼笑,斗死了算了。一些孩子起哄,赌谁家的牛能赢。斗得凶时,牛眼发红,牛角交错,扭成麻花,头压得低,在泥地里来回摩擦,一进一退,一退一进,松开又砰地一声缠在一起。根生,快把绳子丢了,小心被牛踩了!根生不放,用棍子拼命抽打拉考家的,妄图分开,于事无补。根生,快点松开呀。根生一个趔趄,差点被踩了,赶紧跑开,哭着找他爹去了。半个小时左右,根生的牛忽然把角撤出,直撩拉考牛的肚子,好险。拉考的牛一松劲节节败退,被追过了河,跑到上宋村的树林子里去了。这种生猛的局面今天是很难看到了。
牛也慢慢脱离田地,悠然吃着草,成了肉牛。牛失去了牛。 父亲说过,牛是懂感情的。一头水牛的寿命有三十几年。家里养过一头牛,养了六年。它很懂父亲的脾性,正如父亲懂得牛的脾性一样。深脚田怎么犁,浅脚田怎样,都有个数。第七个年头,牛吃了一种橘黄色的树花,胀气,牛肚子像皮球一样滚圆,越来越大。父亲急得直抹眼泪,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爷爷得了一个偏方,用大蒜、醋、白酒,和着米粥,通过一个竹筒送到牛的胃里。三天后,牛肚子开始变小,慢慢有了食欲。父亲就去打草,鲜嫩的皇竹草、青草,成捆地抱回来。没事时,父亲又把牛牵到清水处饮牛。一个星期,牛也没有完全康复,身体垮了。爷爷决定把牛卖了,重买一头牛犊。父亲坚持了一下,不作声了。家里人都清楚,田产粮食,喂养我们的胃。没有健壮的耕牛,生活坠入黑暗。牛卖了,牛出人意料的是几天后又回来了。父亲深夜听到牛栏哐当哐当的声音,惊讶地发现了它。一家人围着牛栏有种说不出的感伤。第二天,牛贩子寻着路回来找牛,还是把牛牵走了。父亲这次哭了。
我知道很多动物都是有泪腺的。大象、狗、骆驼都会流泪。牛也有,在生命的悲恸而又无助的时候会分泌出一种盐类物质,白乎浑浊。 我曾看过一则新闻。牛贩子为了显示自己的牛肉货真价实,当街杀牛。牛被栓在木桩上,屠夫磨刀霍霍。牛屈膝下跪,眼角流泪,白刃闪闪。这种画面不能直视。我不是个素食者,我也吃牛肉。在大快朵颐的时候,我没有丝毫愧疚感。但我反对这种残暴的做法,他显示的是人性的残忍、可怕。农村还有种恶俗,用棍棒猛击牛的头部,活生生被捶死。在人确立的丛林法则中,牛,这种食草动物注定是被屠戮的命运!
神说,你是有罪的。我们来到尘世,暴殄天物。天上飞的、地上奔跑的、水里游的,我们变着法子满足自己的欲望。广州是有名的“吃货”城市,活蹦乱跳的鱿鱼,直接沾着酱吃;将猴子头颅骨挫开,吃猴脑。各种稀奇古怪的吃法令人瞠目结舌。据人统计,地球上的生物被人类蚕食,正以每日减少160种的速度在不停地消失,每年都有大约1万~2万个物种灭绝。科学家预测,如不采取保护措施,地球上的全部生物中,将有1/4在未来的20~30年里灭绝。等到最后,我们身边熟悉的事物,像牛一样,渐渐别离而去(现在很多村子已经没有了牛,铁牛的犁铧划开大地的皮肤,是农村的阵痛发生时。“牧童骑黄牛”的场景,只是一段记忆。)我们人类将会孑然一身,那时是最孤独的。
我从人群走向旷野。田野丰腴,野草疯长。一头牛在啃吃青草。它是村里最后一头牛,就在我的对面。它不时抬头望着我,发出唵的叫声。我也唵的一声回应。这一刻,我们是心神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