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立秋的雨气尚未散尽,末伏的溽热已悄然潜伏在湿润的泥土深处。车轮碾过红河镇十二村落的脉络,我以心为尺,丈量这方水土的骨节与肌理。
红河水滋养的川道七村与山塬怀抱的五村,如星辰般缀在天地之间,共同托举着这方水土上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这河川与山塬的每一次起伏,每一寸呼吸,早已刻进我的步履,融入血脉。
自韩堡村启程时,晨雾正缠绕着派出所那熟悉的楼檐。车轮裹着新泥向南,碾过友联村玉米田垄间的薄露。这里的玉米杆子格外壮实,我知道,那是村西南山脚老薛家年年坚持秸秆还田的功劳,松软的泥土下藏着丰年的秘密。
及至夏塬,山塬的轮廓渐次清晰,田间玉米已怀了穗子,沉甸甸地垂着缨须。徐塬村的田垄上,徐老汉正弯腰侍弄着辣椒田,那细长的青红果实,如同大地孕出的玲珑火苗。他抬头见我,咧嘴一笑:“今年的椒,虫害少,天公作美哩!”那笑容里的沟壑,是风雨的印记,也是丰收的期待。
沿着硬化路经过常沟坝,常沟村的田畴画卷般铺展。西瓜卧在藤蔓间,青碧的纹路下藏着蜜意——那是靠村边那片湿地涵养出的甘甜,也曾是红河人的骄傲;辣椒地里红绿交织,恍如打翻了调色盘,地垄间点缀着金黄的万寿菊,老辈人说这能驱虫,更添了几分乡土的智慧。
过红河村时,果园里已浮动着微甜的暗香——红富士苹果将熟未熟,青红晕染的果实压弯了枝头,像无数小灯笼悬在秋光里。果农老王正忙着疏果,他说:“枝头挂得匀称,果子才甜得扎实。”这朴素的道理,是梯田与果树对话千年的语言。
向南折入山塬深处,何塬的梯田便如大地谱写的五线谱。胡麻顶着细碎的蓝花,村民唤作“净子”,它的根须紧抓着贫瘠的坡地,防止水土流失;糜子垂着谦逊的穗子,谷子摇曳着金色的流苏,它们是山塬人对抗干旱的韧性作物;洋芋田里,新翻的泥土裹着浑圆的块茎,散发着特有的土腥气。田埂上歇息的景老汉,皱纹里嵌着泥土,笑着递来半截旱烟:“净子快开镰喽,秋在门槛上打转哩。看这墒情,洋芋个头差不了!”他吐出的烟圈,仿佛也带着泥土的芬芳和对季节的笃定。
文沟的山坳里,青储玉米正抽出肥厚的绿叶,这是山沟人家冬季牛羊的口粮保障。养牛场传来低沉的哞叫,兰队长拉开电动铡草机,青草汁液的腥甜混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有父子俩合力推着草料车,儿子还穿着校服,他是刚从县上参加夏令营返回,额上的汗珠在秋阳下闪光。那沉默的协作里,流淌着山塬人血脉相承的勤恳与代际间的无声传承。牛粪的温热气息在空气中弥漫,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土地回馈,滋养着来年的春耕。
再折回川道,宽坪、什字、上王三村的菜畦织成锦绣。辣椒丛丛簇簇,空心菜舒展着碧玉般的叶片。田边沟渠里水流汩汩,那是引自上游小水库的活水,滋养着这片川道的丰饶。浇菜的妇人直起腰身,额发被汗水粘在颊边,望见我时绽开坦荡的笑容:“吃根黄瓜解渴!自家地头的,没打药!”那沾着露水的瓜递过来,凉意直透掌心,也透着一份乡邻间无需多言的信任与暖意。村支书告诉我,她是村西头的巧婶,她家菜种得最好,总留些给村里孤寡。
暮色四合时,车轮终于画完十二村落的圆环。干涸的红河川裸着深褐的河床,野草却在裂缝中泼出倔强的绿意,这是生命对水源变迁的顽强适应。远处山塬起伏的脊线上,村落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大地捧出的星辰,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份等待,一个故事,一锅等待归人的热饭。
我在暮色里驻足,心随晚风拂过每一寸熟悉的土地。这一日车轮的轨迹,不仅是丈量过常沟的瓜田,抚触过红河的果香,铭记了何塬的胡麻蓝花,收藏了文沟青储的辛劳。我更看到了徐老汉椒田里少见的蚜虫,盘算着明日得提醒镇上农技师来看看;听到了老王疏果时的叹息,担忧着今年苹果的收购价;记下了巧婶说的新菜种收成好,想着推广的可能。每一垄庄稼都是大地书写的诗行,每一滴汗水都是生活淬炼的真金,而读懂它们,回应它们,是我融入这片土地的印记。
明日末伏,夏的余威犹在,秋的丰饶已悄然爬上枝头。我的双足与车轮的印记,早已化作深植于此的根脉。当苹果染上醉红,当玉米吐出金粒,当净子蓝花落尽结出油亮的籽实——守护便不再是誓言,而是我与这片土地同频的呼吸与心跳。红河川道与山塬的怀抱里,炊烟升起的每一处,都是我要用脚步亲吻、用心血浇灌的家园。
土地无言,却以丰饶回应守护者的虔诚;村落不语,却以灯火温暖异乡人的归途。我来了,便再未离开。只因爱这土地深入骨髓,更爱这土地上躬身劳作的人们——他们弯腰播种的身影,那与风雨对话、与土地共生的智慧与坚韧,才是红河永不干涸的源头活水,滋养着这方水土永恒的秋天。
(文︱木易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