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子的后门是爷爷在北墙上打开的,只容一个人通过,好多次进出时都碰了头的。一扇发灰的黑色薄木板上,钉了一个长的铁门栓,整天被人碰的哐当当地响。
可穿过长长的院子,钻出后门来,却是一大片园地。春夏秋冬,季季都丰富,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菜蔬、瓜果、零用都从这片园子来。父亲说先前这园子里有十几种果树:花杏、黄杏、桃子、石榴、酸枣、红枣、黄梨、苹果、 桑椹、柿子、梅栗子。他和伯伯、叔叔们春季摘榆钱,吃桃子,夏忙卖杏子,秋天打枣子,摘苹果、梨子、吃石榴,冬季卖柿子……
可到了我们这辈人的时候,只剩下了后墙脚下的一棵枣树,园子南边边上的三棵杏树,北边边上的两棵柿树,一棵结尖柿,一棵结盘柿,虽说不多,但在村子其他伙伴看来,也够馋的了。
我喜欢吃枣,脆脆的,酸甜味,专找红的吃。可我不喜欢摘枣。因为枣树上专生一种小虫子,小到你眼睛看不见,它藏在树身和树叶下,可只要一碰,钻心地疼,而且疼好几天。因为惧怕,所以就靠奶奶用竹竿打下几颗,小心捡起来,手上一抹便塞进嘴里。
奶奶似乎一生都弯着腰,似乎一年四季的早上都坐在后门外梳她那又细又长的灰白色头发,似乎每天中午都在一个黑的小瓷盆里搓洗她和爷爷蓝色和黑色的粗布衣服,似乎时时刻刻都盯着她的果子树……奶奶似乎从来不吃饭……
杏树开花最早,也最好看,我还穿着棉袄,手上冻疮还没好的时候,这三棵杏树就开花了,淡粉的一大团一大团,杏树又最怕冻,奶奶每天天不亮就到树下查看,杏花是否安好。姐妹们也常跑到树下,从地上捡起落下的花瓣,托在掌心,趁谁不注意,对着她的脸一吹,她便满头满脸的杏花瓣,有的竟粘在眉毛上,顾不上清理,撒腿就追,其他姐妹也跟着追,这样,一群小姐妹围着三棵杏树笑着,追着,闹着,一大群蜜蜂在花园里飞着,闹着……累了,就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半弯着腰歇歇,奶奶就在边上,梳着头发看着,笑着。
花落了,再不跑了,也不敢跑了,奶奶说一跑一闹碰到树身,小杏子就坐不住,掉下来,就没杏子吃了。我们便呆呆站在树下,个个仰头在绿葱葱的杏叶中间找小杏子。刚结出来的杏和黄豆粒一样大小,我们天天看,天天盼,等到长到鹌鹑蛋大小的时候,就会流着口水看了,有被风吹落的小杏子被捡起来,这个抠一点,那个抠一点,轻轻放在舌头上,一个个闭眼皱眉的,捂着嘴巴跺脚的,还有吐着舌头流着眼泪和口水的,酸的实在不行。可还没缓过劲来,就抢起软软的杏核来,抢到的就偷奶奶一小点棉絮,轻轻包好,塞进耳朵里,据说这样可以孵出小鸡来,可从来没有孵出来过,但每年这时候大家依然这样做。
天热了,奶奶就在杏树下搓洗衣服,我们说,奶奶其实是在看宁杏树,我们天天树下看却都不敢去偷吃。好不容易等到麦子黄了,杏子也黄了。六叔经奶奶同意,可以上树摘杏了。这些天,便是我们姐妹最骄傲的日子。我们家的杏又黄又大,味道极好,核是甜的,我们可以吃,也可以留下来“抓子儿”。大小一共六家,每家都分一些,邻居再分一些,剩下的六叔就卖了去。杏子成熟后保存期极短,而且奶奶总说“桃饱杏伤人,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斗”。我们都不许多吃,所以虽快乐,时间也很短,黄绿相间的杏树很快便只剩下绿树叶子在摇曳了。
我们该盼柿子了。
柿子树的花开的很隐蔽,我似乎总是问树下的奶奶:“柿树为什么不开花就结柿子了?”小柿子味极涩,不能吃,但它的果蒂最好玩,捡好多落下的小柿子,用绳子把果蒂穿起来,女孩子当项链挂在脖子上,男孩子趁谁不注意,突然从身后拿出一串来一甩,“蛇!”吓的大人小孩捂住眼睛就跑,接着便是大人笑骂的声音,男孩逃跑的声音。
初秋的时候,奶奶看的紧了,有一种鸟,奶奶把它叫“老wā”,专啄柿子吃。奶奶坐在树下,梳头、洗衣服,一边不停的抬头看柿树头顶上的天空,只要一有鸟雀类的飞近柿树,奶奶就扯着嗓子喊:“啊 ...嗷...啊...嗷...”所有的鸟听到奶奶的“啊噢”声就都不敢停留,飞走了。个别时候,奶奶就迈着三寸小脚,弯腰拿个竹竿,在柿树周围巡逻,所以,柿子被保护的很好。
先摘的是盘柿,不能等到它红透,熟软,微微泛黄就摘。奶奶用一晚上的时间把它们做成“温柿子”,去涩味,给亲戚们送“高”,也叫送“九月九”。尖柿子要等到红透了,一个个像红灯笼一样时才摘下来。
摘柿子主要是我和六叔的任务,因为众姐妹当中,只有我敢爬上高大的柿树,脖子上挂一个布口袋,一手扶住树干,一手摘柿子。我只拣长的最大、最红的摘,所以满树的找,姐妹在树下找,一会“这儿,这儿”,一会“那儿,那儿”地喊,我爬了这枝爬那枝,完全忘了这儿离地面足足好几米,摔下去可了不得。只有奶奶操心,吓得直喊:“行了,行了,不敢再上了。”可奶奶越喊,我越往高处爬。我们高兴了,可苦的六叔这儿剩一个,那儿挑两个,我爬过的每个树枝,六叔都要再爬一次。
往往一摘就是好几天才完工,这几天里,我都感觉自己是个小将军一样。神勇、神气地在伯伯、叔叔家乱窜。
奶奶把摘下来的柿子全部整齐码放在后门外,杏树下的一个小房子里,下面铺些麦秸杆,我们每天趴在门缝里偷看,一旦发现哪个柿子红的发亮,汁液似乎要撑破柿皮流出来,就央奶奶打开门给取出来吃。熟透了的尖柿,轻轻托在左手心,用拇指、食指尖掐掉顶上一个针尖大的小黑点,全身的皮便绽开,顺着裂纹转着圈薄薄的皮便揭下来,赶快张口吮吸,凉凉的,粘粘的,甜甜的柿子汁便流进口里,浑身都尝到了甜味。等吸完柿子汁,才一口吐出几个核来,脸上、下巴上、手上则满是甜的柿子汁,伸出舌头顺嘴转一圈舔舔,再舔舔手,不等奶奶坐下,就又趴在门缝上流口水了……
前几天,大伯给孙子娶媳妇,后园里的柿树就剩一棵尖柿树了,挂满了红黄的柿子,六叔说盘柿树老死了,但树坑一直闲着,不打算再栽什么树了。我举起手机,拍下一张照片,耳边又响起奶奶“啊......嗷”的声音,竟觉得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