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10日  陆军总医院

    我独自一个人去医院做CT和增强CT，用这种坚强到近乎白痴的姿态向老天爷示威。

      北京11月中旬的清晨已经逐渐显露出冬天的狰狞，冷冽的寒风把我的忐忑刺激成皮肤上一层层的高低不平，我被它们裹协，瑟缩着身体，不停地跺脚，“他妈的，都15分钟了，115怎么还没来”，我周围没有人，这句有辱斯文的话是我说的，我竟不知“他妈的”这三个字可以给人带来如此爽快的口感，我犹豫着要不要再重复这三个字，朝地上吐口浓痰，冲天空竖起中指。我不敢造次，担心遭雷劈，最后在大脑里完成了这套组合动作。

      115是我此刻等的公交车，我之所以这么执拗地等它，是因为我非常清楚把自己塞进一个狭窄的带轮子的铁壳里，面对一个陌生人肯定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最要命的是北京的出租司机总是毫不掩饰自身拥有的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好奇，我现在没有心情去满足他们搜肠刮肚的求知欲望。

        又一个15分钟，115来了，10分钟后我到了陆军总医院的放射楼。CT在放射楼三层，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排号登记的窗口前有不少人在排队，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些神情淡定的人。以我对我国国民的了解，这些人稳如泰山的坐姿，实在有些诡异。

      “那些坐着的人，在等什么呢？”干巴巴的排队实在有些太无聊，我不想无聊下去，所以我问我前面的一位有居委会气质的大叔。

      “这些人把登记表放在前面窗口，自己给自己排了号。”居委会大叔一脸讥讽， “这些人真是太不像话了！”他说这句话时，身上的居委会气质少了点，多了点村干部的霸气。

      大部分人在大部分场合，处理大部分事情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成为沉默的大多数，所以居委会大叔的不愤没有激起多少波澜，最终的结果就是坐着的人都排到了站着的人前面，我是站着人群中的最后一个，三号CT室的第11号，因此我有了一大把等待的时间。

      有没有人说过等待是一种煎熬？我坐在CT室前面那闭塞的走廊里，那种对未知的无力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旁边的一位大婶陪着自己的丈夫来检查，一对看起来不怎么般配的夫妻，我最开始以为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小男人是她的弟弟甚至可能是儿子，不过这不关我屁事。

      但也不是完全不关我屁事，因为这个女人一直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表达她对丈夫身体的担忧，叙述她的男人怎么胃不舒服，以前如何治疗胃炎，现在的胃溃疡如何严重，她叙述的内容时间跨度长达两年，而叙述的过程单调又乏味，期间她喝了很多次水，说这么多话很难不喝水。最后，水喝完了，于是她去水房接水，回来后继续着她未完的讲述，而我决定结束她的没完没了。

        “胃溃疡，做胃镜了吗？”我问。

        “做了。”她答。

        “做活检了？”

        “做了。”

        “癌变了？”

        “没有。”

        “那你担心个屁啊！”

        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邪火，伴随着罪恶的嫉妒。妈的，她的小男人要死要活地折腾两年都没事，可我没有胃炎没有胃溃疡，莫名其妙来了个三级跳，上来就胃癌！从大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突然变脸很是诧异，然后她很识趣地闭了嘴，我那股邪火又让她觉得靠我这么近实在有点不合时宜，几分钟后她带着她的小丈夫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找到新的倾述对象重复着她的焦虑。我很好奇，如果她的小丈夫得了癌症，而不是小小的胃溃疡，她会比现在更唠叨还是会因为悲痛而闭嘴？人往往只在意自己的痛苦，很少会想到别人可能正在经受着更加难以承受的痛苦，就像我现在觉得这位胃溃疡病人家属的悲苦如此不值一提，而我相信很多中晚期癌症病人也同样会对我现在的茫然失措送来抱歉和不值一提的微笑。

        CT室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强辐射的告警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终于有一次门打开的时候，里面的人叫的是我的名字，于是我进去。在护士的指示下，我解开内衣，褪下裤头，躺上平台，体验CT的滋味：我的身体对普通CT没有任何感知（之所以说普通CT，因为我还要做一个增强CT，后面会提到，先别着急），我躺在平台上，机器启动，身体送入圆筒，圆筒发出“呼呼呼”的怪叫，愉快又急速地旋转着，我跟随着提示音的指引，呼气吸气几个来回，检查结束，没有发生什么惊悚的事情。

      增强CT是在第二天，也就是11月11日做的，因为要空腹。我的胃虽然有点毛病，但它还是知道饿，我不可能一天不吃饭，所以我选择第二天做。我之所以这么啰嗦的强调这个问题，是因为前面提到的那个小男人下午还要做增强CT，我很难理解，他那有溃疡的胃怎么能做到一天不吃饭。

      下面三段文字纯属为了科普，稍微讲述一下做增强CT的过程，满足部分健康人士的好奇心，毕竟这玩意一般人是没机会体验的。

      增强CT排号的程序是一样的，进入的CT室是一样的，所用的设备也是一样的。不过这次我加入了坐着的人群里，与时俱进是我一贯的美德。等待过程跟上一次也有些区别，一来没有遇到向我诉苦的人，所以等待的时间长得有点难以忍受，二来我得不停地喝水，喝500ml，这是为了把胃肠道撑开，让医生可以更清晰地看清楚我胃里那该死的病灶。走进CT室，解开胸衣、褪下裤头、躺上平台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在圆筒旋转之前，护士在我手背上扎了一根针管，注入了一管药水，我瞬间感觉有一股热浪涌入我的脑袋，然后我的全身由上到下滚过一片热流，这种热不可抗拒，蛮横无理地把我包裹起来。机器带着怪叫旋转，我在提示音下呼气吸气，身体里的燥热逐渐消失，在没有其它骇人的事情发生之前，增强CT的检查过程结束了，就这么简单。

      增强CT之所以叫做增强CT，就是因为机器启动前注入的一管药水，学名叫做“造影剂”，能起到增强影像观察效果的作用。它以强烈的高压迅速渗入到细胞内，进入毛细血管，就像雪崩之后，高山积雪以排山倒海的姿态压下来，压进每一粒细胞，所以人体会产生一种热流瞬间传遍全身的感觉。

      好了，科普结束。我自己读了读上面的三段文字，感觉与我的文笔风格格格不入，没办法，科普自古以来都是比较严肃认真的。我很少科普，所以你们一定要认真阅读，以后可以用来吹牛。

      11月11日下午3点，我回到医院取了我的CT报告。我看到我的身体被光切成一片一片印在黑白的胶片上，除了几根排骨，我什么都看不懂。我胃里那个小小的病灶在哪里？长什么样？面积有多大？我一无所知，同样一无所知的还有我将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