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3日 陆军总医院
今天是11月23日,我做手术的日子。
没有护士拍醒我也没有人来抽我的血,可我很早就醒了,饿的。我不停地咽唾沫,我从昨天晚上开始禁食,饿得快成了一张纸。姐姐在我旁边大吃大嚼,搞得我很不爽。不过想到马上可以和鼻涕虫一刀两断,我的心情又愉悦起来,做纸总比做鬼好。
可有人不让我愉悦。这个人就是杜峻峰主任。他刚上班就拿着一根老长的塑料管走到我病床前说:“插胃管了,会有点难受。”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跟昨天说清肠时一样的平静,可我昨天被他平静的表情下说出的两个字折磨得差一点没背过气去。于是直觉告诉我马上会有更恐怖的事发生。果然,杜主任告诉我,他竟然要把这根一米多长、只比我鼻孔细一点的塑料软管,通过我的鼻孔插进我的胃里!杜主任和金鹏主任这哥俩都是一言不和吊盐水二话不说就插管的主啊!看起来温雅的杜主任比金鹏主任下手还狠,金鹏主任往我胃里捅管子的时候,好歹会给我打一针麻药,可他竟然让我直挺挺地坐着。我很难不用错愕的眼神看着他和他手里那根塑料管,而我的眼神里肯定不仅仅是错愕,肯定还有恐惧。于是杜主任又说:“插胃管的目的是抽净胃里的残存物,以免手术时被窒息。”好吧,认命吧!为了我这条老命,拼了!
我仰着头,眉头拧成了麻花,强忍着恶心呕吐感,大口呼吸着,眼睁睁看着杜主任手法娴熟地把这根长长的塑料管插进我的一个鼻孔,我在他的指挥下像咽面条一样咽下胃管,感受到它经由我鼻腔、喉咙缓缓到达我的胃。我鼻涕眼泪不断,杜主任一脸轻松,就好像他正用铁丝钩在下水管道里钩他的车钥匙。
胃管末端在我的胃里安全着陆后,杜主任很仔细地在我的鼻子下方贴上了几段胶带,确保这根看起来是从我鼻孔里爬出来的管子不会到处乱晃,然后他把胃管的另一端插进一个圆形塑料容器里,这个容器用来盛从我胃里排出来的不明液体。短暂的痛苦结束了,持续的痛苦小跑着过来了。我如鲠在喉,不是被杜主任的细致感动得想哭,鼻孔里吊着这玩意,真的很难有心情感动,而是物理上真实存在的如鲠在喉——这管子卡在我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行。苍天在上啊,我还要为趴在我胃里的这条鼻涕虫忍受多少痛苦啊!
我在受酷刑时,大叔在弄血。听起来有点奇怪是吧,这里涉及到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详细说起来就会没完没了,我简单说一下。大致情况是这样:咱们国内的人民群众因为各种复杂的因素不太喜欢献血,导致医院的血库总是存血量不足。在做手术时流血是不可避免的,输血也是必须考虑的。那血库里没血怎么办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病人在手术台上失血而亡吧,所以就有了以血换血的规定,意思是每个做手术的人,在上手术台之前要准备800毫升的血,如果被手术人有献血证的话,不用准备。我没有献血证,所以我必须去找800毫升的血。在这里呼吁一下大家,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身强体壮时献一次血吧,没准哪天就遇上喝凉水塞牙缝的事情呢!
800毫升的血不是小数,又不能抽精瘦的大叔和刚出院的姐姐的血,他们还肩负着照顾我的重任呢。怎么办呢?那就只能抓壮丁了。壮丁很隐秘不好抓,我们不可能在路上随便逮着一个人就问“有血没?”所以只能找血贩子。血贩子也就是传说中的血头,他们负责抓壮丁,壮丁按照医院的正规流程去输血,一个人不能超过400毫升。大叔给了血头3200块,血头抓了两个壮丁,他拿走三分之二的钱,剩下的钱分给了两个壮丁,这个世界有很多人活得很辛酸。
血弄来了,可以手术了。8点45左右,有医务人员推着推床来接我去手术室。我用托塔李天王的标准姿势托着吊在我鼻孔里的胃液容器走出病房,躺上推床。大叔用推床上的厚棉被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我想起小时候在大街上看到的推车卖冰糕的人,装冰糕的泡沫箱上面同样铺着这样的厚棉被,冰糕们也像我现在这样被捂得严严实实。我突然很想笑,想了想还是算了,这不是笑的时候。唉,实话说了吧,我有点紧张。
大叔和医务人员一起把我推进电梯,同时被推进电梯的还有一位老大爷,直肠癌。电梯里,大叔和医务人员沉默着,我和老大爷静静地躺在各自的推床上。然后我们一行人前后下了电梯,出了住院楼的大门,进了手术楼的大门,上电梯下电梯,我和老大爷分道扬镳,他去他的手术室断肠,我去我的手术室切胃。我们将在不同的地方裸奔着冲向同一个目标——刷新自己的保质期。世界那么大,我还没玩够呢,不能那么快就把自己报废了。
我躺在推床上被推着在楼道里拐了一个又一个弯。在某个地方,大叔被医务人员拦下,他不能再跟着我了,然后又拐了一个弯,通过一条很长的走廊,我进了手术室,当时是早上9点钟。这个手术室又老又旧又熟悉,我没什么兴趣打量它,一动不动地专心演冰糕。杜主任不在,一个小护士在忙碌着。她陪着我聊了会儿天,还给我讲了一个笑话,大致是说曾经有个病人被推进这个手术室后死活不同意做手术,因为嫌手术室太破了。如果我现在不是一块冰糕,我会尖酸刻薄地回应这个笑话:“小妹妹,你这是想把我吓走呢还是逗我开心呢?”可我现在是一根冰糕,冰糕的硬壳下是柔软的甜滋滋的,所以我能体会到护士妹妹的好意,我知道她是怕我紧张,她只是说了一个不是太好笑的笑话。我友善地回应了她的真诚:“9年前我闺女就是在陆军总医院出生的。剖腹产手术也是在这样一间看起来很旧的手术室做的,医生和护士都很好,手术做得很快,美容针缝得很棒。我闺女出生时7斤1两。”
我犯了一个错,不该在这种时候提起小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护士妹妹走了,她说要去做术前准备,她说别害怕,她一会儿就回来。我没有回应她,泪水正不断地涌出来,我脸上挂满了泪,像一根正在融化的冰糕。
9点45分,护士妹妹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年长的护士。她们准备把我从推床搬到手术床。掀开厚棉被时,护士姐姐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指着我的排骨对护士妹妹说:“手术时间会很长,她太瘦了,坚持不住,给她铺上电热毯。”护士妹妹照做了,我为我的排骨感到羞愧。在这里我奉劝正玩命减肥的姑娘们,身上挂满肉是一种福气,别把它们甩了。
我被搬上手术床,护士姐姐给我吊上了盐水。躺在铺着电热毯的手术床上,我觉得暖烘烘的很舒服想睡觉。后来不知道护士们背着我干了什么,我竟然真的睡着了。
我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我仿佛蜷缩在一个山洞里,胸闷喘不上气,我不记得我是不是说过什么,我只记得我听见有个中年男人说:“那就把她的止疼泵关了吧。”于是,我感觉好受多了,然后我又睡着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被推回病房时,爱耍宝的姐姐不耍宝了,她看到我浑身插满管子的熊样,躲在走廊里大哭了一场。我10点半开始的手术,下午4点手术结束,5个多小时的手术,我的失血量仅为40毫升,我的胃被切除三分之二。
90年代有一部讲述医护人员工作和生活的香港电视剧特别火,剧名好像叫做《妙手仁心》。 记得那时候,我每次看到荧屏内的外科医生穿上手术服,带上口罩和橡胶手套,迈着坚定的脚步走进开着浴霸的手术室时,我总会莫名其妙地心脏眼眶一阵温热,所以在手术前我很想看看杜主任穿上外科医生那套绿色行头时,头上是不是也会竖起一道光环,可惜我没能看到。
有些事情不用看,用脑子算一下就能明白。上午10点半到下午4点,一共5个多小时。我们家楼下有一支武警部队,他们负责在各国大使馆站岗,2小时换1次岗;我上学时参加军训最讨厌练习站军姿,30分钟下来,我的腿僵直得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弯了。扯这么多废话,只是想和大家一起探讨一下,杜主任在手术期间怎么做得到连续站5个多小时的?当然,还有更值得想一想的问题,在手术期间,想必杜主任不太可能对着肚子上被开了5个洞躺在手术台上的我说:“姐们儿,你稍微等一会儿,我去吃个饭顺便嘘嘘一下,你别担心啊,我马上就能回来。”所以5个多小时内,他应该是不能吃饭不能喝水甚至不能上厕所。我的病虽然听起来很像吓人,但是绝对不是疑难杂症,这台手术对于杜主任来说,应该只是他职业生涯中很司空见惯的一台手术。
我不是个严肃的人,可是我现在很严肃地再跟大家说一句:“这是一群值得我们尊重的人。”在生活中,他们跟我们一样吃喝拉撒睡,有妻子有父母儿女需要陪伴和照顾。可当他们穿上那套绿色制服时,他们要忍受着常人不能想象的艰辛,挽救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果你没有接触过外科医生而正在唾沫横飞人云亦云地指责他们时,那就请你去体验一下站五六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不吃饭不喝水不上厕所的感受,一次就行;如果你因为命运不济而遇到一个不太称职的外科医生,也请你相信每个职业都会有不称职的人,你遇到的不代表全部,理智地去解决问题,不要诋毁所有的医生,因为你们的嘴会伤害到一群正在默默奉献的人。我不是个矫情的人,可最后想矫情地说一句:“杜峻峰主任,谢谢您!”
MD,我竟然把自己搞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