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4日~11月26日 陆军总医院住院部普外一区
11月24日的清晨,我醒了。
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爬上了我的床,刺痛了我的眼。我避开阳光,看到了电视剧里熟悉的场景:我脸上罩着氧气罩、鼻孔里插着胃管、左边排尿管、右边引流管,头顶上挂着4、5瓶不同颜色的药水。我产生了一种要把这些零碎扯下来然后屁颠屁颠去排队领盒饭的冲动。我挪动一下身体,肚皮上的痛提醒了我这不是在拍电视剧,没有哪个死跑龙套的会敬业到真的在肚皮上来一刀。然后我掀开被子,低头看我的肚皮,它正被棉被一样的纱布包裹着,纱布外面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最后打了一个难看得要死的结。我想把这个难看的结整理得稍微漂亮一些,可又觉得这么做有点太神经,都这幅熊样了,穷讲究个屁啊!于是决定我干一件不那么神经的事:安静地躺着,整理一下思绪,放松一下心情——鼻涕虫终于走了,杜主任收了这妖孽,我可以活下去了。
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各种各样接踵而来的烦恼,不管你愿不愿,它们就是那样死皮赖脸地杵在你跟前,用一脸死猪不怕烫的表情瞅着你。现在杵在我眼前的那头死猪叫胃管。这玩意儿恪尽职守地陪伴了我3天,乐此不疲地架着我和它一起玩闯关游戏:
第一关睡觉。就像关羽不知道睡觉时应该把胡子放被子外面还是放被子里面一样,我也不知道应该把胃液容器放在哪儿比较合适,我每天晚上在床上左侧卧、右侧卧、仰卧,把胃液容器搬来搬去,可是不管哪种姿势都不舒服,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就算没有胃管,择床症同样会让我整晚翻烙饼。反正我现在浑身插满了管,不用吃饭喝水不用拉屎撒尿不用起床锻炼,一天24小时除了躺着还是躺着,实在困极了也能睡几个小时,轻松过关。
第二关喉咙。闯入第二关时如鲠在喉已经算一种很甜蜜的感觉了,我现在是如猪棒骨在喉,咽口唾沫都得三思而后咽,因为一咽唾沫就恶心,好在唾沫不是生活必需品,一天就咽那么几口唾沫,忍一忍吧,艰难过关。
第三关鼻子。如影随形的胃管总是很忠诚地跟我保持步调一致,我在床上翻身,它在鼻腔里晃荡,鼻腔里没有砂纸只有粘膜,粘膜很脆弱,经不起这样没日没夜地折腾,于是鼻腔越来越干燥,呼吸越来越不顺畅。没事,床头有氧气,受不了就吸上几口,半残过关。
第四关,没有第四关了,我没心情玩了。我已经被玩成了一条喷火龙,鼻腔里每时每刻火辣辣地往外喷着火;在固定胃管的胶带落井下石的助攻下,我上嘴唇的皮肤终于破了;最后我的喉咙也肿了,就算不咽唾沫我也能感觉到嗓子眼里撕裂般的疼痛。我的熊样子更熊了,每天黯然神伤地看着我的胃液顺着透明的塑料管流进圆形容器,胃管正在耀武扬威地向我宣告它的价值。
我不想被胃管玩残,所以手术后的第一天,我用百年便秘的表情问杜主任:“把这玩意拔了,好么?”杜主任说:“再等等吧。”然后我眼巴巴地看着他飘然而去;第二天,我用千年便秘的表情问杜主任:“把这玩意拔了,好么?”杜主任说:“再等等吧。”然后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飘然而去;第三天,我用万年便秘的表情问杜主任:“把这玩意拔了,好么?”我准备把这个问题问到天荒地老。可是天还没荒地还没老,杜主任就被我烦得改主意了:“先做个造影看看,没问题就拔了吧。”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秒,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天籁之音。
关于术后造影,我就不装知识分子写科普了。被胃管虐得七荤八素,我的脑袋已经变成了发满蘑菇的榆木疙瘩,做造影时的细节记不住了,乱七八糟地写几句吧。
术后造影那天,很冷,风特别大,杜主任掩藏在不苟言笑的外表下的暖男气质终于外露了——他一上班就过来留下了温馨提示:多穿衣服别感冒。单线条的大叔一丝不苟地遵循了杜主任的医嘱,他给我罩上厚得跟被子一样的羽绒服,套上腰围4尺6的大棉裤,扣上黑色毛呢军帽,绑上一条大围巾,这样的扮相,“熊样”已经不再是形容词了,而是事实。然后体态臃肿步履艰难的我被塞进轮椅里,大叔整理好挂在我身上的零碎——被我恨之入骨的胃管、甩来甩去的引流管(术后第2天我的排尿管已经被拆除了),最后我一副熊样,挤在轮椅里,一路招摇过市地去了影像楼。如果我长满蘑菇的榆木脑袋没记错的话,造影室应该在影像楼的1层,杜主任依旧亲赴现场,和我们一起进了造影室。
造影室很冷,我脱下所有的装束,只剩下薄薄的条纹制服,抖抖索索地站在指定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放好挂在身上的零碎,在造影室大夫的要求下尽量站直,紧贴后背上那块很清凉很提神的金属板,喝下一杯更提神的油腻腻的黄色液体,传说它叫造影剂。然后那块金属板一会儿把我平放一会儿把我竖起,整个过程我都听见我的牙齿在咯咯咯响,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杯造影剂正随着金属板的运动节奏在我胃里和肠子里翻跟斗,我想吐想拉稀,很担心我会在金属板上双管齐下,总算在这幕喜剧发生之前检查结束了,我是不是因此失去了载入陆军总医院史册的机会?
从影像楼回来后,杜主任果然信守承若把我的胃管拔了。所以我猜测术后造影应该是用来观察残胃是否已经正常蠕动,能否自行排出胃液的。我不知道拔胃管算不算技术活,反正杜主任干起来挺容易的,比从嘴里扯出没咽下去的菠菜还容易。拔出胃管的瞬间,就像唐三藏揭开了五指山上猴哥的封印,世界立刻变得五彩缤纷妙趣横生,我本来应该像猴哥那样翻几个跟头,可是我没有,我立刻冲进了茅房,先拉后吐,热热闹闹稀里哗啦地庆祝了拆除胃管这一美好的日子。
尿管拔了,虐你没商量的胃管也拔了,身上的零碎少了一半,我的住院生涯越来越酸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