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 鬼 迷
顾 冰
1961年6月下旬,临近期终考试。一天,放学回到家里,我问娘,桂芬阿姐呢?娘说,去白洋桥轧干面了。大清早就去了,整整一天了,也该回来了。
白洋桥离家七八里之外,那里有一个公社粮食加工厂。
我走到村西头的长田岸,接她。左等右等,不见她影子。于是,继续往前走。过了戴家头,到了臧桥头,累了。在桥上坐了一歇 。
这时,天已黑了。臧桥头下,有一片坟地,经常鬼出现。很多年前,清军和长毛在这里打了一仗,长毛死伤无数,这块义塚地,埋的就是这些阵亡的无主长毛。(注:长毛即太平军,太概因太平军蓄留长发而称)。听亲娘(亲娘为奶奶)讲过,有一年小年夜,阿爹(爷爷)去常州买年货,半夜回家走到臧桥头,鬼迷,一头栽到草塘里,得了大头瘟。
我越想越害怕,不敢久留,朝白洋桥跑去。
加工厂里不得了人。狭小的厂房里,充斥着浓烈的烟尘、汗臭,加上裹挟着嘈杂的人声和刺耳的机器噪鸣,几乎要使人晕厥窒息。人们的头发睫毛全是白的,就像是落了一层厚厚的浓霜。加工员是个姑娘,更像是个白发老妪。姐姐说,她叫左月琴,父亲是粮站职工,死了,因此顶替当了工人。有人羡慕死她了。
我们隔一会儿,就迅速将麦袋向前挪一挪,不让和前面的留有丝毫空隙。好在一天了,前后的都熟知,不怕有人插队,但挪动稍有迟缓,后面人就会大叫,生怕会延迟轮到自己。但排队的仍多得弯来绕去见不到头。等了好久,姐说,恐怕要到天亮,才能挨到,你先回去吧,明朝,你要考试,别耽误了上学。
说着, 姐姐拿出一块面饼,给我吃,那是她早晨离家时,带来剩下的最后的干粮。同去的堂叔志江,馋得几次用麸皮饼谑骗换她的吃,她却没有吃几口。我从中午到这会儿,就没有进食,肚皮早就饥肠辘辘,真想一口把它吞下去,但强忍着没吃,只是咽了口咸涩的涎水。我谎称,我吃过夜饭了。
时间约摸过了午夜,因想到臧桥头闹鬼,我心里怵慄,不敢独行,但又一想明天要考试,便硬着头皮,壮了壮胆,离开了加工厂。
过了百丈桥,远远看见灯笼火,我急步追上去。那人说,他是胡庄头人,胡庄头在南面,我们村在东面,不同路。
我倏然想起舅公讲过的故事。一个雨夜,一人经过采菱沟桥,见前面有一人提着灯笼,遂趋前欲邀同行。那人扭身,竟无头颅。采菱沟桥畔的鸡笼山,乃是采石厂,多次炸石飞溅,削去人的脑袋。提灯笼者原是被削头之鬼。霎时,我头皮发麻,浑身战慄。
走着走着,小路尽头,是一条河。我往回折返,继续寻找通向臧桥的道路,走了好一阵,我又回到了原点,前面的小河又挡住了去路。河面明晃晃的,岸边不知名的树的枝叶,在水面投下变幻不定的恐怖的阴影,阴影倏忽又幻化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面目狰狞的长毛。我吓得汗毛直竖,瑟瑟发抖,如遭雷炸的心怦怦地剧烈博动,像要蹦出胸膛,喉咙口像塞了一团棉花,喘不上气来,浑身汗泼雨淋,汗水模糊了眼睛,只觉得头重如铅,脚轻如棉,四肢瘫软,眼前一片迷蒙莫辨。
我鬼迷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突然想起,鬼迷了,只要撒场尿,就能走出来。因此,定了定神,撒尿。但是,因没吃夜饭,没进水,全身又出了好多汗,竟一滴尿也撒不出来。我想到河边捧点水喝,好变出点尿来,但又怕水落鬼。这时,我听到不远处有哗啦哔啦的水流声。我循声找去,是一条水渠。蓦然,我恰如在沙漠中见到了清泉,急不可耐地扑通跳了下去,咕嘟咕嘟喝了个饱。 顿时,来了 精神,力气也如潮水一般涌来。
在渠道上坐了好一会儿,我撒了尿,脑子霎然清亮了许多。我终于看到了臧桥头。
我飞快过了桥,不敢往桥下的坟地瞅一眼,生怕野鬼缠身。等一溜小跑,将臧桥头远远甩在身后,我的心才得以沉静,犹如逃离死亡地带,摆脱了追兵一样欢跃。
敲开家门,妮娘直叱骂,叫你別去别去,一眨眼,就没人影了。做嗲不等到和桂芬一道家来?明天学校考试,看你怎么办?……
我本想和她讲鬼迷的事,但还是没讲,讲了,她会更加担心。
不过,今后,我不再怕鬼迷了。
在长大后几十年不同的工作生活中,昏冥中有时也闪现过像臧桥头义塚地那样的鬼魅,但有道是,心中无鬼,鬼奈我何。我头脑清醒,从来没有鬼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