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落 鬼
顾 冰
夜幕低垂,浓重的夜色笼罩寂静的大地。旷野里,一片漆黑,村里仅有的几盏油灯,也已熄灭,只有河边孤零零的芦苇,在风中哀怜地搖动。深邃的天空,一弯新月,在薄薄的云层里,时隐时现,很不情愿地偶尔探出头来,投下清冷的光,河面上,便泛出若明若暗的亮色,弥散起氤氲的雾气,将一切都包裹起来,使天地变得虚幻,神秘。
娘舅大伯独自坐在河岸上,他机械而又单调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扳网在他手中,不时起落,河面也就随着水声,漾起几朵水花,随后,又陷于沉寂。
娘舅大伯孤身一人,白天,他挑着担子,走村串巷去补锅,与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交谈着要紧不要紧的话,倒也愉快充实。但到了晚上,却很是落寞。没有人说话,有时就独个自言自语,他似乎觉得自己生活在阴阳两界之间,快要精神失常了,可总忘不了那些往事。他思念他从前的老婆,她是那么勤劳,善良,人也长得漂亮,角落村有几个比得上她。但自己偏偏得福嫌轻,喝了几口黄汤,就神智无涯,动不动撸胳膊,挥拳头,结果,把老婆打没了。现在,他真是后悔,自己兔子不吃人,形状难看,为什么拥有的时候不珍惜,一旦失去了,又追悔不已。但是,后悔有用吗,世上有后悔药吗?为了排遣悔恨,也为了打发晚上难熬的时光,多年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去扳鱼。只有在扳鱼的时候,他的心才能得到暂时的安宁。
这时,对岸传来唱戏的声音,又搅动了他的心绪。这二天,不知哪儿的野鸡班子,在芦荡村演戏。昨晚,他去看了,演的是铡美案。戏中,陈世美抛妻别子,做了驸马,为图荣华富贵,竟拒不相认,还密谋杀害结发妻子。如此看来,天下有多少负心汉,心如锅底,行如禽兽,干着残害同枕人的龌龊行径。可悲的是,女人们总是相信他们的谎言,至死都被蒙骗而不醒悟。而自己,虽然不是陈世美,但也无可挽回地伤害了妻子。女人呐,你们的命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幸福,交给男人,系于男人身上!
这么想着,娘舅大伯实在没有心思扳鱼。今天,也怪,鱼的影子也不见。十网九网空,一网一个合隆咚。按说,娘舅大伯扳鱼纯粹是消磨时光,不能说没有耐心,但像今天这样十网十网空,还是少见,真是见了鬼了。
说到鬼,娘舅大伯相信有鬼,不怕鬼,他就曾经做过一次鬼。那是他老婆出走后,他四处寻找,最后,在河里找到了,但已阴阳两隔。女人气性大,在她最绝望的时候,选择了在河里结束生不如死的生命。娘舅大伯也不想活了,他选择了上吊。
蹬倒脚下的櫈子,他只觉得一团漆黑,眼前是一条坷坎不平的小路,走在上面,如锥刺般剧痛,有人告诉他,这是黄泉路。尽头,是一座桥,又高又陡,他拼命向上攀爬,十指都磨出了血,这当然就是奈何桥。进了阎王殿,一边,一个人被绑在竖起的木杆上,二个小鬼正用钢锯,搁在他头顶,要将他锯成两半。他走近一看,是芦荡村的小满。小鬼说,小满生前占有了二个女人,死后就要身分两半,假如有多个女人,还要分成多块。该!娘舅大伯想,谁让他像猪公公的花哥。另一边,是一口沸腾的油锅,夜叉正要将一个女子投入锅内。那女子是锡剧名旦茅香凤。他好生奇怪,如果说小满被锯身,那是他罪有应得,那么,茅香凤生前被污而死,她为何要受这等苦刑?夜叉告诉他,酆都大帝贪恋茅香凤的美色,但她誓死不从,因而落得如此悲惨下场。娘舅大伯想不明白,自古红颜薄命,人间,有多少人邪欲熏心,地狱里为什么也有好色之徒,而且是道貌岸然主宰生死的酆都大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倒霉的为什么总是女人,我要生女儿,一定让她长得丑点。
阎王好见,小鬼难挡。 娘舅大伯很快见到了阎王,他走上前向阎王报到。不想,阎王大喝一声,你来作甚?随即飞起一脚,将娘舅大伯踢出门外。
娘舅大伯猛然醒来,发现躺在自家床上。那天,他被人从梁上救下,没有死成。
月亮升高了,幽淡的月光明晃晃地照着,四周的景物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芦荡村唱戏的声音,已经消逝,戏大概早就演完了。
娘舅大伯无心回家,遂取出带来的酒,自斟自酌起来。
突然,水里伸出一只手来。娘舅大伯,给我口酒喝吧!
真是引鬼上门。娘舅大伯想了一黄昏的鬼,这会儿,鬼果然找来了。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自认为除了对不起老婆,没有干任何缺德事,再是,自己已走过一趟地狱,有何可怕!
他斟上一杯酒,洒入河中。水落鬼,别嫌酒不好,咱还是酒肉朋友哩。他这是按祭奠的做法,请亡灵喝酒,都是高举酒杯,缓缓洒在地上。
谁知,水落鬼从水里钻出,走到岸上,在娘舅大伯对面坐下,也不客气,喝了起来。
此鬼穿一身黑衣,头上一绺长发,就象戏台上陈世美,被摘去官帽,剥去锦袍的样子,似乎还在瑟瑟发抖。他觉得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他寻思,鬼怎么还馋酒,而且还怕冷。又一想,那酆都大帝不还贪恋美色么。
几杯酒下肚,水落鬼来了精神,他说,夜里,鱼也要睡眠,这时怎么能扳到鱼呢。不过,我可以叫它们起床,这样,你就能扳到鱼了。说完,复入水中。接着,娘舅大伯果然网网不空。
人们把坏人比作恶鬼,看来,鬼中也有好的。他把水落鬼重新请上岸,他要和这个好鬼,结交朋友。可是,水落鬼说,他俩只有一晚上情缘,明天,就做不成朋友了。
他说,他就是呆鹅,当年,他被妻子的奸夫所害,成了水落鬼。按地狱政策,只有找到替死鬼,才能重投人胎。
娘舅大伯不解,呆鹅死了几十年,期间,淹死了很多人,如自己的老婆,还有盘大抢来的老婆阿秀,等,为何还没有转世?
呆鹅说,河里有很多水落鬼,他讲风格,多次把机会让给别的鬼,所以,直到现在,还在水里待着。不过,明天,机会又来了,他再不会礼让了。作为朋友,他请娘舅大伯替他做一件事。明日午后,有一位女子,在角落村石桥南投河,请娘舅大伯千万不要阻挡,而且,不要去救。这人,就是替死鬼,不然,他又投不了胎了。
说完,冒起一缕白烟,钻入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家里,他翻来复去睡不着。呆鹅也怪可怜的,为了发扬风格,错过了一次又一次做人的机会,当时,也许人家还感激你,但时间长了,谁还能记得你,再说,记得又怎样,人家在人间灯红酒绿,你还在受地狱之苦,好人有好报,不过是那些得不到好报的人的自慰。可是,好人还是要做的。明天,那个替死鬼女子,说不定也是被花心丈夫无情抛弃,或是被我这样的酒鬼丈夫伤害,而走上绝路的。要是这样,不是死得太冤了吗?他决定代替女子,去换得呆鹅的新生,毕竟自己对地狱并不陌生。
第二天,他叮嘱我阿妈,在桥南的码头上,死死盯着,不能让女人落水,并关照狗子叔,一旦发现有人溺水,要及时解救。
时辰到了。午后时分,一位妙龄女子走过石桥,来到码头上。桥下,是湍急的水流。她踯躅了许久,抺了把眼泪,正要往下跳,阿妈一个箭步冲上去,使劲把她抱住。
她被阿妈拽回家里。她面容姣好,身材娉婷。惊魂甫定,终于开了口。她说,她叫阿芳,经不住一个男人的甜言蜜语,怀了孕,可是,事后得知那男人是有妇之夫,他觉得无颜见人。名声,一个女人的名声,像一座大山,压得她近乎窒息。那男人对他说,他要去投江,以表忠诚,既然生不能成对,那么,就让他俩今日在水中相会。至于那男子是何人,她始终不肯透露。她更想不到,她的一片痴心,被人面兽心的恶鬼所暴殄。阿妈千劝万劝,阿芬慢慢平静了下来。
但是,在桥北,却炸起了惊雷。娘舅大伯身绑石杵跃入河中,他是要顶替阿芳,当替死鬼。幸好,被狗子叔发现,救了上来,又一次远离了鬼门关。
不久,阿芳还是投河自尽了。人们说,呆鹅已等不得了,水落鬼讨命,阿芳哪里能逃脱。
这天,娘舅大伯又去看戏,又是铡美案。 他突然认出,那水落鬼就是舞台上,扮演陈世美的人。
人们都说,鬼,可怕。殊不知,像鬼一样的人,更可怕,更可恶,更难识别。因为,他们在演戏,你咋能分清,谁是人,谁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