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的梨花又落了,纷纷扬扬如同那年春雪。沈梨雪立在阶前,看着月光将花瓣染成银白色,恍若五年前那个改变她一生的夜晚。
建安十六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梨园中的梨树提前半月便开了花。十五岁的沈梨雪抱着古琴穿过回廊,衣袖沾染了梨花香。她是沈家班班主的独女,自幼习琴,一手《梨园春》弹得出神入化,连宫中的乐师都赞不绝口。
"梨雪,快些!七皇子殿下已经到了。"父亲在院门外催促。
沈梨雪加快脚步,心跳如擂。今日是太后寿辰,沈家班被召入宫中献艺,而她被指名在御花园独奏。这对一个民间乐师之女而言,是天大的荣幸,也是莫大的压力。
御花园的梨树下早已设好琴案。沈梨雪垂首行礼后坐下,指尖轻抚琴弦。忽然一阵风吹过,梨花如雪般飘落,有几瓣落在琴面上。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一双如墨般深邃的眼睛。
那是七皇子萧景琰,着一袭月白色锦袍立于梨树下,手中执一管玉箫。他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已气度不凡,眉宇间既有皇族的矜贵,又带着几分书卷清气。
"《梨园春》配梨花雨,倒是应景。"萧景琰声音清朗,"不知姑娘可愿与在下合奏一曲?"
沈梨雪怔住,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袖。与皇子同奏?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殿下..."她声音细如蚊呐,"民女技艺粗浅,恐污了殿下清听。"
萧景琰却已在她对面坐下,玉箫横于唇边:"姑娘过谦了。沈家班的琴艺名满京城,本王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箫声先起,清越悠扬如溪水潺潺。沈梨雪深吸一口气,指尖拨动琴弦。琴箫和鸣,竟出奇地和谐。梨花在他们之间飘落,仿佛也随着乐声起舞。
一曲终了,萧景琰眼中闪烁着惊喜:"姑娘琴艺果然精湛。这《梨园春》本王听过多次,却从未有今日这般动人心魄。"
沈梨雪双颊绯红,低声道:"是殿下箫声引领得好。"
"你叫什么名字?"萧景琰忽然问道。
"民女...沈梨雪。"
"梨雪..."他轻声重复,嘴角微扬,"好名字。梨花开时雪未消,正是眼下景象。"
那次相遇后,沈梨雪本以为与七皇子再无交集。谁知半月后,一道懿旨传入沈家——太后喜爱梨雪琴艺,特召她入宫为乐坊女官。
入宫那日,又是满园梨花。沈梨雪抱着琴站在宫门前,望着朱红高墙,心中既惶恐又期待。她不知道,这一入宫门,便是五年光阴。
宫中的日子比想象中平静。乐坊女官不参与后宫争斗,只需在庆典宴席上演奏。沈梨雪天资聪颖,很快学会了宫廷乐曲,但她最爱的仍是那首《梨园春》,每每弹起,总会想起那个梨花纷飞的下午。
再次见到萧景琰是在中秋宫宴上。他已是太子,着一身玄色蟒袍,比五年前更加沉稳威严。沈梨雪在乐师席上垂首抚琴,不敢抬头。
宴席散后,月光如水。沈梨雪独自在乐坊后院擦拭琴弦,忽听脚步声近。
"五年不见,沈姑娘琴艺更胜从前。"
她猛地抬头,萧景琰不知何时已站在院中梨树下,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
"太、太子殿下!"沈梨雪慌忙起身行礼,膝盖不慎撞到琴案,疼得她轻吸一口气。
萧景琰快步上前:"可有伤着?"
他伸手欲扶,又在半空停住,转为递过一方锦帕:"擦擦汗吧。"
沈梨雪接过锦帕,指尖不小心触到他的手掌,如触电般缩回。锦帕上绣着几朵梨花,角落一个小小的"琰"字。
"殿下还记得民女?"她声音微颤。
"怎会不记得。"萧景琰目光柔和,"那日梨花园中一曲,本王记忆犹新。"
月光洒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梨花影子摇曳。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殿下..."沈梨雪鼓起勇气,"民女斗胆,能否请教殿下箫艺?"
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本王倒想请教姑娘琴艺。不如...互相切磋?"
从那天起,每月望日,待宫门落锁后,萧景琰便会悄悄来到乐坊后院。沈梨雪教他古琴技法,他则指点她箫艺。两人琴箫和鸣,常常忘了时辰。
深秋的一夜,沈梨雪弹完一曲,发现萧景琰正凝视着她,目光深沉。
"梨雪。"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你可知道,本王为何每月都来?"
沈梨雪心跳漏了一拍,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琴弦,发出一个颤音。
"因为...殿下喜爱音乐?"
萧景琰摇头,伸手按住琴弦,乐声戛然而止。
"因为这里有个人,让本王念念不忘。"
沈梨雪抬眼,正对上他炽热的目光。她张口欲言,却听见远处传来打更声。
"时候不早了,殿下该回去了。"她轻声道,声音里藏着不舍。
萧景琰叹息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桃红色小笺:"给你的。"
待他离去,沈梨雪才敢打开小笺。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一首诗:"庭前梨雪又一年,月照空阶人未眠。梦中旧曲犹在耳,觉来泪落胭脂边。"
她的眼泪落在小笺上,晕开了墨迹。
寒冬来临,梨花凋尽。萧景琰被皇帝派往北境巡查,临行前夜,他冒雪来到乐坊。
"等我回来。"他只说了这一句,将一个锦盒塞入她手中。
盒中是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盛开的梨花,花蕊处一点红翡,如胭脂泪。
那一冬格外漫长。沈梨雪每日擦拭玉簪,在窗前眺望北方。宫中传言纷纷,说太子在北境立下大功,又有人说他遭遇刺杀险些丧命。每一条消息都让她的心揪紧又松开。
开春时分,萧景琰终于回宫。庆功宴上,沈梨雪在乐师席上远远望见他,发现他消瘦了许多,左颊添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宴席散后,她鼓起勇气,抱着琴来到他们常去的梨园。月光下,萧景琰果然已在那里等候。
"你受伤了。"她声音颤抖,手指不自觉地伸向他的脸颊,又在半空停住。
萧景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小伤而已。倒是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沈梨雪眼中含泪:"我担心..."
话未说完,萧景琰已将她拥入怀中。梨树上的积雪被风吹落,洒在他们肩头。
"梨雪,跟我走吧。"他在她耳边低语,"我可以请求父皇赐婚..."
沈梨雪猛地推开他:"殿下!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她是乐师,他是太子,中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即使皇帝开恩允准,朝臣们又怎会同意未来的天子娶一个乐坊女子?
萧景琰眼中光芒黯淡:"我知道...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沈梨雪背过身去,泪如雨下:"殿下请回吧。明日...明日不要再来了。"
"梨雪..."
"求您了!"她声音破碎,"为了您的前程,为了...为了大梁的将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沈梨雪跪坐在梨树下,泪水打湿了衣襟。她取出那支白玉簪,在月光下细细端详。红翡如血,刺痛她的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箫声。是《梨园春》,从东宫方向传来,哀婉缠绵。沈梨雪抱起琴,轻轻和着。琴箫声在夜空中交织,如泣如诉。
翌日清晨,沈梨雪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是东宫的小太监,满脸惊慌。
"沈姑娘,太子殿下高烧不退,口中一直唤着您的名字!太医说...说情况不妙!"
沈梨雪顾不得许多,抱起琴就往外跑。东宫内殿药香弥漫,萧景琰躺在床上,面色潮红,眉头紧锁。
"殿下..."她跪在床前,握住他滚烫的手。
萧景琰微微睁眼,嘴角扯出一丝笑:"你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愿见我了..."
沈梨雪泪如雨下:"不会的...永远不会..."
她取出琴,弹起《梨园春》。琴声中,萧景琰渐渐平静,沉沉睡去。
三日后,萧景琰病愈。皇帝得知乐师之女日夜守护太子,龙颜大怒,下令将沈梨雪逐出宫去。
离宫那日,又见梨花盛开。沈梨雪抱着琴,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五年的宫墙。忽然,一骑飞奔而来,是萧景琰的贴身侍卫。
"沈姑娘,殿下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又是一个桃红色小笺,上面只有八个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沈梨雪将小笺贴在胸口,泪眼朦胧中,仿佛又看见那个梨花纷飞的下午,月白色锦袍的少年执箫而立,对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