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 废铁迷宫

垃圾堆是他们的粮仓。巨大的铁皮斗车隔几天来一次,倾倒下来的不只是废物,更是他们赖以为生的希望,混杂着浓烈到刺鼻的腐臭味。拾荒者像闻着血腥味的鬣狗,从四面八方围拢。老人佝偻着背,眼睛浑浊却精光四射;半大的孩子动作比猴子还快,脏兮兮的脸上只有对食物的饥渴;还有沉默的壮年男人,眼神凶狠,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没人说话,只有铁钩刮擦铁皮桶的刺耳噪音,塑料袋被粗暴撕开的哗啦声,还有急促的、争夺时发出的喘息和推搡的闷响。空气里弥漫着腐烂果蔬的酸馊、过期奶制品的腥膻和某种无法形容的、属于废弃物的陈腐气息,浓稠得几乎能粘住人的喉咙。

乐乐挤在人群边缘,动作快而精准。他的目标很明确——金属。一个压扁的铝制易拉罐刚滚到脚边,一只枯树皮般的老手也同时伸了过来。乐乐的手更快一步,像铁钳般扣住罐子边缘,同时身体不着痕迹地一挡,把那只手隔开。老人浑浊的眼睛瞪着他,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噜声。乐乐面无表情,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把罐子利落地塞进自己那个同样看不出原色的破麻袋里。他没看老人第二眼,迅速转向旁边一个半埋在烂菜叶里的生锈铁皮饼干盒。

向阳则在另一个方向。她瘦小的身影在一排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塑料垃圾桶前显得格外单薄。这些绿色或灰色的桶身沾满了黏腻的污垢,桶口边缘凝结着黑黄色的油渍。她踮着脚,半个身子几乎探进去,手臂在里面用力地搅动、翻找,对那些令人作呕的气味和触感浑然不觉。她的动作带着一股子蛮横的急躁,把桶里的东西弄得哗啦作响。

突然,一阵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声从垃圾桶后面的阴影里传来。几只皮毛肮脏打结、瘦骨嶙峋的野狗钻了出来,眼睛泛着饥饿的绿光,死死盯着正在翻找食物的向阳。它们龇着发黄的尖牙,喉咙里滚动着低吼,一步步逼近,把她围在了中间。领头的是一只骨架粗大的黄狗,半边耳朵缺了,一道狰狞的疤痕斜划过鼻梁,眼神异常凶戾。

向阳的动作猛地僵住。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背后就是冰冷的垃圾桶壁,无处可退。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那些拾荒者都离得远远的,冷漠地看着这边,没人打算靠近。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强撑着,试图用凶狠的眼神瞪回去,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后背紧紧贴在肮脏的桶壁上,冰凉的铁皮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直刺骨髓。

“滚开!”她嘶哑着嗓子尖叫,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徒劳地挥舞着手里刚抓到的半块发霉面包,试图驱赶。

野狗们非但没退,反而被她的动作和声音刺激得更加焦躁。领头那只黄狗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威胁的咆哮,伏低身体,后腿肌肉绷紧,眼看就要扑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影子从侧面猛地撞了过来!不是撞向狗,而是狠狠撞在向阳面前的垃圾桶上!

“哐当——!”

巨大的声响在混乱的垃圾场中炸开!那只半人高的绿色塑料桶被巨大的力量撞得剧烈摇晃,随即轰然倾倒!里面黏腻湿滑、腐烂发臭的菜叶、果皮、鱼肠内脏和说不清的污秽之物,如同决堤的秽物洪流,劈头盖脸地朝着向阳和那几只围上来的野狗兜头盖脸地泼洒下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剧烈腐败气息的恶臭瞬间爆发开来,浓烈得几乎让人当场呕吐。

“嗷呜!”几只野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兜头盖脸的污物吓得惊跳起来,发出短促的惨叫,下意识地向后蹿去,暂时拉开了距离。向阳也被淋了一头一脸,恶臭熏得她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弯下腰干呕起来。

撞倒垃圾桶的正是乐乐。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一米多长、锈迹斑斑、一头带着锋利断茬的螺纹钢筋,像握着一柄粗糙的长矛。他挡在还在干呕的向阳身前,面对着受惊后更加狂躁的野狗群,尤其是那只被彻底激怒的领头黄狗。

黄狗甩掉头上挂着的烂菜叶,喉咙里发出更加暴怒的、近乎疯狂的咆哮,它后腿猛地蹬地,带着一股腥风,朝着乐乐凶狠地直扑过来!速度快得像一道黄色的闪电,布满利齿的大口直咬向乐乐的喉咙!

乐乐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就在黄狗腾空扑来的瞬间,他身体微微下沉,重心前移,双手紧握那根冰冷的锈铁棍,像一个沉默的、被逼到绝境的角斗士,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张血盆大口的下方——黄狗柔软的腹部——狠狠捅了上去!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钝器刺入肉体的闷响!

锋利的锈铁断茬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黄狗肮脏的皮毛和肌肉,深深扎了进去!巨大的冲力让乐乐手臂剧震,虎口崩裂,渗出血丝。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瞬间喷溅出来,有几滴溅到了他冰冷的下颌。

“嗷——!!!”凄厉到不似犬吠的惨嚎撕裂了空气。扑在半空的黄狗身体猛地一僵,巨大的痛苦让它疯狂地扭动挣扎,爪子在空中乱抓。乐乐死死抵着钢筋,手臂肌肉贲起,咬着牙,借着黄狗下坠的冲势和自身的体重,狠命地向下、向前一压!

“噗通!”

黄狗重重摔在满是污秽的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腹部插着那根锈迹斑斑的钢筋,伤口处汩汩地冒着血泡,混合着地上的泥泞和秽物,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呜咽。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垃圾的腐臭。

另外几只野狗被这血腥的一幕彻底震慑,夹着尾巴,发出恐惧的呜咽,掉头就逃,转眼消失在垃圾堆的缝隙里。

垃圾场死寂了一瞬。所有的目光——拾荒者冷漠的、麻木的、惊愕的目光——都聚焦在乐乐身上,聚焦在他脚边垂死抽搐的黄狗,聚焦在那根插在狗腹、还在微微颤动的锈钢筋上。乐乐站在那里,微微喘息着,下颌沾着几点暗红的狗血,握着钢筋末端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扫过周围那些沉默的注视,里面没有任何得意或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折断了一根碍事的枯枝。

死寂被一声尖锐的、充满愤怒的嘶吼打破。

“你他妈有病啊?!谁要你多管闲事?!”

向阳猛地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黏腻恶心的污物,整张脸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扭曲着,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她看都没看地上垂死的狗一眼,所有的怒火都冲着乐乐喷发。刚才被秽物淋头的狼狈和被野狗围困的恐惧,此刻都化作了对眼前这个“多管闲事”者的滔天恨意。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对着乐乐声嘶力竭地咆哮:“显你能是吧?!滚!给我滚远点!”

她一边吼,一边发泄似的狠狠一脚踹在旁边另一个还没倒的垃圾桶上!

“哐当!”

桶身剧烈摇晃,盖子被震开,里面半桶馊臭的泔水混合着腐烂物又泼洒出来,这次大半都溅在了离得最近的乐乐身上。黏腻发黑的汤水顺着他破旧的棉袄往下淌,恶臭瞬间将他包裹。

乐乐站在原地,没有躲闪,任由那些污物溅在自己身上。他抬手,用同样脏污的袖口,极其缓慢地擦了一下溅到下颌和脸颊上的、混合着狗血和泔水的污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迟钝。他抬起眼,看向暴怒得像要炸开的向阳。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依旧没有愤怒,也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他什么也没说。弯腰,抓住那根插在黄狗腹部的钢筋末端,用力一拔!

“噗”的一声轻响,伴随着黄狗最后一声微弱的抽气。钢筋带着淋漓的血肉被拔了出来。乐乐看也没看地上彻底不动了的狗尸,只是提着那根滴着血的、锈迹斑斑的钢筋,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满地狼藉的秽物,朝着垃圾场边缘那片更荒凉的废墟走去。背影沉默而孤绝,沾满污血的棉袄下摆拖在地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暗红色痕迹。

向阳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死死瞪着乐乐消失在废墟拐角的背影。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急速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茫然和更深的、让她自己都厌恶的疲惫。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同样沾满恶臭污物的破外套,又看了看地上那滩迅速变得暗红的血泊和逐渐僵硬的狗尸,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猛地弯下腰,这次是真的吐了出来,把胃里仅存的那点酸水和早上强咽下去的、不知是什么的残渣都呕了个干净。

刺骨的寒风卷过垃圾场,带走了一些表面的气味,却把更深的寒意和绝望刻进了骨头缝里。

入夜,寒气像无数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缝隙。废弃车场深处,一辆被拆得只剩下骨架、锈迹斑斑的公交车底盘下,成了临时的庇护所。底盘离地只有半米多高,勉强能容人爬进去蜷缩着。底盘上方歪歪扭扭地盖着几块捡来的、边缘带着锋利毛刺的破旧铁皮瓦,勉强遮挡着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的冷风。地上胡乱铺着些干草和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条。

向阳缩在底盘最里面,背靠着冰冷坚硬的车架大梁,把自己紧紧裹在那件又脏又破、白天还沾满秽物的工装外套里。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咯”声。白天被野狗围攻的惊吓、被秽物淋头的屈辱、还有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似乎彻底抽干了她最后一点力气,也击垮了某种一直紧绷着的防线。寒冷像无数细小的毒虫钻进骨髓,更深处却有一股无法抑制的燥热从身体内部蒸腾上来,烧得她口干舌燥,头晕眼花。

“冷…冷…”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嘶哑微弱得像蚊蚋。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想把自己缩成一个没有缝隙的球,但那剧烈的颤抖却暴露了身体的失控。

乐乐坐在底盘靠近入口的位置,离她大概两臂远。他靠着一根粗壮的、冰凉的车轴,把自己也缩在那件同样破旧、沾着污血的棉袄里。桥洞下的那点微薄食物和白天剧烈的消耗,让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更猛烈地啃噬着胃壁。他闭着眼,似乎在保存体力,又像是在抵抗寒冷。向阳压抑的呻吟和牙齿打颤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妈…”向阳的声音忽然变了调,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委屈和惊恐,含混不清地飘出来,在冰冷的空气中颤抖,“…别锁门…阳阳冷…阳阳怕黑…钥匙…钥匙给我…” 她的身体无意识地扭动了一下,手臂胡乱地在身前的空气里抓挠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不存在的门把手或钥匙。

乐乐猛地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向阴影里那个蜷缩颤抖、说着胡话的小小身影。沉默了几秒钟,他撑着冰冷坚硬的地面,动作有些僵硬地挪了过去。靠近时,能感觉到向阳身体散发出来的那股不正常的热气,混杂着她身上尚未散尽的垃圾恶臭。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粗糙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向阳的额头。

滚烫!

那温度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一缩。一股更深的寒意却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向阳被他冰凉的手指一碰,像是被惊扰了,猛地缩了一下头,烧得迷迷糊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嘴里还在含混地呓语:“…钥匙…开门…”

乐乐收回手,深陷的眼窝在黑暗中显得更加幽深。他盯着向阳烧得通红、布满虚汗的脏污小脸看了几秒,那双总是没什么波澜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浮了上来。他不再犹豫,动作利落地从底盘下爬了出去。

深夜的老城区边缘死寂一片。寒风在空旷的街道和废墟间呼啸穿梭,卷起地上的沙尘和碎纸屑,发出呜咽般的哨音。惨白的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勾勒出断壁残垣狰狞的轮廓。乐乐像一道贴着墙根移动的影子,无声而迅捷。他避开空旷地带,专挑那些堆满建筑垃圾和废弃物的狭窄小巷穿行。白天拾荒的踩点让他对这片区域的地形异常熟悉。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目标明确——那片新建的、围着蓝色铁皮围挡的住宅小区。

围挡很高,顶端还带着锋利的卷边。乐乐在阴影里观察了一会儿,选了个监控探头可能存在的死角。他后退几步,猛地加速冲刺,脚在粗糙的围挡上用力一蹬,双手精准地抓住顶端,身体借力向上翻越。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在恶劣环境中磨砺出的本能。翻越时,带起的风声似乎惊动了围挡内拴着的一条狗,黑暗中传来一阵警惕的狂吠。乐乐落地时几乎没有停顿,立刻矮身,像狸猫一样蹿入旁边一丛低矮的、刚移栽不久还光秃秃的绿化灌木后面,屏住呼吸。

狗叫声持续了一会儿,大概是没发现确切目标,渐渐平息下来。乐乐等了几秒,才从灌木后探出头。眼前是几栋崭新的住宅楼,大部分窗户都是黑的,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灯。小区道路干净整洁,和他来的地方像是两个世界。他辨认了一下方向,目光锁定在小区角落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门口挂着一个不起眼的红色十字灯箱——社区诊所。

诊所的卷帘门紧闭着,只有二楼一个房间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线,大概有值班的人。

乐乐贴着楼房的阴影快速移动,靠近诊所。一楼有扇装着防盗网的推拉窗。他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绕到侧面,发现后门旁边有个小小的、半人高的通风口,装着几根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他蹲下身,双手握住其中两根锈蚀得最厉害的栅栏,深吸一口气,全身肌肉绷紧,手臂和大腿的筋腱在破旧衣物下清晰地凸起,用尽全身力气,缓慢而稳定地向两边掰!

“嘎吱……嘎吱吱……”

铁锈簌簌落下,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汗水瞬间从他额角渗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流下来。他咬着牙,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但那两根锈蚀的铁条,终于在他蛮牛般的力量下,一点点弯曲、变形,中间露出了一个勉强能钻过瘦小身体的空隙!

他顾不上喘息,立刻像泥鳅一样从那个狭小的缝隙里钻了进去。里面是诊所堆放杂物的储物间,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气味。他摸索着找到门,轻轻拧开一条缝。外面是昏暗的走廊,静悄悄的,只有远处某个房间隐约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

他像幽灵一样溜出储物间,贴着墙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走廊两侧虚掩的门牌。药房…注射室…医生值班室…找到了!

治疗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他闪身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房间不大,靠墙立着几个白色的药柜,玻璃门上了锁。旁边桌子上散乱地放着一些棉签、胶布和空药盒。他的目光迅速扫过药柜里那些贴着标签的药盒。感冒药…消炎药…肠胃药……退烧药!

一个蓝白相间的药盒,标签上清晰地印着“布洛芬缓释胶囊”。它就放在第二层,隔着玻璃门,近在咫尺。

乐乐没有丝毫犹豫,目光立刻转向旁边的工具台。他抓起一个沉甸甸的、用来压药棉的不锈钢罐子。没有丝毫犹豫,他抡起罐子,对着药柜的玻璃门,狠狠砸了下去!

“哗啦——!!!”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响!无数锋利的碎片四散飞溅!

几乎在玻璃碎裂的同时,值班室的方向传来一声惊怒的吼叫和椅子被猛然推开的声音:“谁?!!”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朝着治疗室狂奔而来!

乐乐根本不去看那满地狼藉的玻璃碴,手臂闪电般探进破碎的柜门,一把抓住了那盒蓝白色的布洛芬!药盒冰凉坚硬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他刚把药盒死死攥在手里,治疗室的门就被“砰”地一声从外面猛地踹开了!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身材壮实、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堵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根乌沉沉、半米多长的橡胶警棍。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破碎药柜前、手里还攥着药盒的乐乐,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小杂种!活腻歪了!敢偷到这儿来!” 话音未落,他一步跨进来,抡起橡胶棍,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朝着乐乐的脑袋就砸了下来!下手又快又狠,根本不留余地!

乐乐瞳孔骤缩!他身体本能地向后急退,同时抬起左臂格挡!

“啪!!!”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颤的皮肉骨骼撞击声!

橡胶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乐乐左肩靠近脖颈的位置!巨大的力量砸得他半边身体猛地一沉,骨头仿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从左肩炸开,沿着神经蔓延到整个左臂和半边身体!那感觉像是被铁锤砸中,整个左肩瞬间失去了知觉,只有火辣辣的、要命的疼!

乐乐的身体晃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短促得几乎听不见。他咬紧牙关,牙根都渗出了血丝,硬生生把冲到嘴边的痛呼咽了回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但他硬是没倒下,反而借着对方挥棍的冲势和自己后退的力道,右脚猛地向后蹬地稳住身形,同时右手——那只握着药盒的手——闪电般护在了胸前!

保安显然没想到这小崽子挨了自己全力一棍居然没倒,愣了一下。就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乐乐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眼中凶光暴涨!他根本不顾左肩撕裂般的剧痛,身体不退反进,猛地向前一冲!不是攻击保安,而是朝着保安身侧和门框之间那不到半米的空隙!

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矮身,用尽全身力气撞了过去!

保安猝不及防,被他这亡命徒般的冲撞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的橡胶棍也挥了个空。

乐乐已经像一道影子,从保安身侧那狭窄的空隙里硬生生挤了出去!肩膀重重撞在门框上,又是一阵剧痛传来,但他毫不停留!

“站住!狗日的!”保安怒吼着稳住身形,转身就追!

乐乐冲出治疗室,沿着走廊拼命狂奔!左肩的剧痛让他身体有些失衡,每一次脚步落下都牵扯着伤处,钻心的疼。但他跑得极快,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冲向诊所的后门!

后门是那种老式的插销木门。乐乐冲到门前,用还能活动的右手猛地拉开插销,撞开门就冲进了寒冷的夜色里!没有丝毫停顿,他朝着自己来时掰开的那个通风口方向发足狂奔!保安愤怒的吼叫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紧追在身后。

“砰!”

乐乐再次从那狭窄的通风口钻了出去,落地时左肩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他强撑着,踉跄着冲进黑暗的废墟中,很快消失在一堆巨大的水泥预制板后面。保安追到围挡边,对着外面漆黑的荒地破口大骂了几句,终究没敢翻出去追。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空旷的废墟。乐乐背靠着一堵冰冷的断墙,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火烧火燎的痛楚。他慢慢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摊开手掌。那盒蓝白色的布洛芬胶囊,被他死死攥在掌心,硬质的药盒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塑料外壳已经被他的体温和汗水捂得温热,上面沾着几点他虎口崩裂时蹭上的暗红血迹。他低头看着这盒用剧痛换来的药,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撕开药盒,抠出两粒白色的胶囊,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拖着剧痛的左半边身体,一步一步,朝着废弃车场的方向挪去。

废弃公交车的底盘下,黑暗浓稠得像墨。向阳蜷缩在角落里,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小幅度颤抖,但胡话少了,只剩下粗重滚烫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意识在灼热的高温和刺骨的寒冷间浮沉,混沌一片。

细微的摩擦声靠近。是乐乐回来了。他动作有些艰难地爬进底盘下,带进一股外面的寒气。他摸索着,在向阳旁边停下。黑暗中,只能听到他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喘息声。

向阳模糊地感觉到有人靠近,烧得迷糊的脑子只剩下本能的抗拒和烦躁。“滚……”她含糊地吐出滚烫的气息,声音嘶哑无力。

乐乐没有理会。他摸索到向阳的脸,触手一片滚烫湿腻。他动作有些笨拙地用右手捏开她紧咬的牙关。向阳烧得浑身无力,挣扎微弱得像濒死的鱼。然后,他把自己一直攥在右手里、已经捂得温热的两粒白色胶囊,混着一小把刚从外面抓进来的、冰冷刺骨的、带着泥土的雪团,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向阳的嘴里!

冰冷刺骨的雪团和异物感瞬间刺激了向阳的咽喉!

“呕——!”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了上来!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甩头,狠狠地将嘴里那团冰冷粘腻、带着药味的混合物吐了出来!

“啪嗒!”

那团混着融化雪水、泥土和白色胶囊的污物,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乐乐凑近的脸上。冰冷的雪水混合着药粉的苦涩和泥土的腥气,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往下淌。

“咳咳……咳……”向阳剧烈地呛咳起来,烧红的眼睛在黑暗中愤怒地睁开一条缝,尽管视线模糊,但那刻骨的恨意和倔强却像两把烧红的锥子,直刺向乐乐的方向,嘶哑的声音因为愤怒和虚弱而颤抖,“谁…谁要你救!滚…滚开啊!” 每一个字都像从烧红的炭火里捞出来,带着灼人的恨意和绝望。

黑暗里一片死寂。只有向阳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呛咳声。被污物砸中的乐乐,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冰冷的雪水混着药粉和泥污,黏腻地挂在他的脸上、下巴上,缓缓滴落。左肩的剧痛还在持续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或者更久。

忽然,一点滚烫的、带着惊人热度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乐乐垂在身侧、右手的手背上。那里有一道白天捅狗时被锈钢筋划破的、不算深但也没愈合的口子。

是眼泪。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温热的、带着绝望和某种无法言说痛苦的液体,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滴落在他手背那道细小的伤口上。伤口被泪水浸着,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向阳还在黑暗中死死瞪着他模糊的轮廓,胸口剧烈起伏,但刚才那歇斯底里的叫骂和挣扎却诡异地停了下来。她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身体因为高烧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筛糠般抖动着,无声的泪水却汹涌地冲破了她长久以来筑起的、坚硬的堤坝,顺着脏污滚烫的脸颊疯狂地往下淌。那滚烫的泪砸在乐乐冰冷的手背上,也仿佛砸进了这片死寂冰冷的黑暗里。

乐乐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没受伤的右手,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那只沾着泥污和药粉、骨节粗大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落在了向阳那因为无声哭泣而剧烈颤抖的、瘦削的肩头上。

触手滚烫,隔着薄薄的、脏污的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骨头硌人的形状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的手掌很粗糙,带着常年与冰冷和粗粝打交道留下的硬茧。他没有用力,只是轻轻、轻轻地按了一下,带着一种笨拙的、近乎原始的安抚意味,仿佛在触碰一块滚烫的、即将碎裂的琉璃。

向阳的身体猛地一僵,哭声瞬间哽住了。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烫到,又像是被这从未感受过的、极其笨拙的安抚所击溃。她猛地低下头,把脸更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终于从喉咙深处破碎地溢了出来,在冰冷的底盘下回荡,混合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像一曲绝望的挽歌。

乐乐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几秒,感受着手心下那具瘦小身体的剧烈震颤和滚烫温度。然后,他慢慢收回了手,重新靠回冰冷的车轴。黑暗中,他抬起那只被向阳泪水砸中的右手,放到嘴边,伸出舌头,极其缓慢地舔掉了手背上那点混着泪水和泥土的咸涩湿痕。左肩的剧痛依旧尖锐,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了。他闭上眼,把自己更深地缩进破棉袄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着什么的石像。

高烧如同退潮般缓缓撤离,留下的是被彻底冲刷过的、一片狼藉的疲惫。向阳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已经透过底盘上方铁皮瓦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灰白的光线,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身体像是散了架,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但那种能把人意识都烧糊的滚烫感确实消退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虚冷。

她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发出细微的“咔哒”声。目光落在不远处靠着的乐乐身上。

他闭着眼,似乎睡着了。破旧的棉袄领口歪斜着,露出左侧脖颈到肩膀那一大片骇人的淤紫肿胀。皮肤下的血管仿佛都爆开了,呈现出一种深紫近黑的颜色,高高隆起,像覆盖着一块丑陋的、坏死的树皮。肿胀的边缘还带着暗红的血点。他整条左臂都无力地垂着,搭在蜷起的膝盖上,手指微微蜷曲,指尖发白。即使在昏睡中,他紧锁的眉头和微微急促的呼吸,也暴露了那处伤带来的持续痛苦。

向阳的目光在那片狰狞的淤伤上停留了很久。脏污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褪去了高烧时的浑浊和昨夜歇斯底里的疯狂,显得异常安静,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任何情绪。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移开了视线,望向底盘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风还在刮,带着哨音。空气冰冷而干燥。

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让她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

“喂。”她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但异常清晰。

乐乐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带着浓重的疲惫,但目光依旧沉静,看向她。

向阳没有看他,依旧望着底盘外那片被铁皮瓦切割的天空,眼神有些空洞,仿佛穿透了那些冰冷的金属,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等开春,”她顿了顿,似乎积攒着说话的力气,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往南走吧。”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把自己更深地缩回那件破外套里,只留下一个沉默的、乱糟糟的后脑勺。

乐乐的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又慢慢移向底盘外灰白的天光。他沉默着,没有回应。桥洞里那个关于“南边”的微弱念头,此刻被向阳用如此虚弱却又如此清晰的声音再次提起,像一颗埋在冻土里的种子,被这微弱的天光照亮了一瞬。他重新闭上眼,左肩的剧痛似乎也随着“开春”这两个字,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只有风,在底盘外不知疲倦地呜咽着。

那辆刷着刺眼天蓝色油漆、车身上印着硕大白色“流浪乞讨人员救助车”字样的面包车,像一头从天而降的、不怀好意的钢铁怪兽,毫无征兆地停在了废弃车场入口的土路上。车门“哗啦”一声拉开,跳下来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身材健壮的男人,动作利落,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这片狼藉的废墟。

乐乐和向阳刚从一个锈蚀的油桶后面钻出来,向阳的脸色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和虚弱,乐乐的左肩依旧僵硬地垂着。他们几乎是立刻就被发现了。

“那边!两个小的!”其中一个制服男指着他们,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另一个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漠:“别动!跟我们上车!去救助站!”

向阳像只受惊的野猫,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地就要往旁边一堆废弃轮胎后面钻!但高烧后的身体虚软无力,动作慢了半拍。那个制服男动作更快,一把就攥住了她细瘦的手腕!力道很大,捏得她骨头生疼。

“放开我!”向阳嘶哑地尖叫起来,拼命挣扎扭动,另一只自由的手胡乱地抓挠着制服男的胳膊,双脚在地上乱蹬,扬起一片尘土。

“老实点!”制服男皱紧眉头,不耐烦地低喝一声,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像铁钳一样箍住了她的肩膀,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提离了地面。向阳瘦小的身体在他手里像只无力的小鸡仔。

乐乐在制服男抓住向阳的同时就动了。他没有像向阳那样激烈反抗,而是猛地转身,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朝着旁边一堆叠得高高的、锈迹斑斑的汽车骨架后面冲去!动作迅捷得不像一个肩膀重伤的人。

“还想跑?!”另一个制服男反应极快,几步就追了上去。乐乐刚闪到汽车骨架后面,还没来得及钻入更复杂的缝隙,制服男的大手已经带着风声抓向他的后领!

乐乐身体猛地向下一矮,试图避开。但左肩的剧痛和僵硬严重拖慢了他的速度。

“刺啦——!”

破棉袄的后领被狠狠抓住,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制服男用力一拽,乐乐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同时,制服男的膝盖毫不留情地顶上了乐乐受伤的左肩!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乐乐喉咙里挤出。左肩瞬间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弓了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渗出。他所有的反抗动作都因为这致命的一击而彻底瓦解。

制服男顺势拧住他的右臂,将他死死按在了冰冷粗糙的车架上。脸贴着生锈的金属,刺鼻的铁腥味冲进鼻腔。

“带走!”抓住向阳的那个制服男对着面包车方向吼了一声。

向阳还在徒劳地挣扎尖叫,双脚离地乱踢:“放开!我不去!放开我!乐乐!” 她看到乐乐被制服,眼中最后一点挣扎的光芒也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

面包车后门打开,里面像个小笼子。乐乐和向阳被粗暴地塞了进去。车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空气和残破的自由。狭小的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汗味混合的怪味。引擎轰鸣,车身颠簸着驶离了那片他们熟悉的废墟。

车开了很久,窗外的景象从荒凉的城郊结合部,逐渐变成整齐划一的街道和楼房,最终停在一栋灰白色的、方方正正、毫无生气的大楼前。门口挂着“XX区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站”的牌子。

他们被带下车,穿过冰冷的、铺着劣质瓷砖的走廊,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更浓了。最终被推进一个房间。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房间很大,很高,墙壁刷着惨白惨白的石灰,有些地方已经发黄剥落。天花板上吊着几盏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把整个空间照得一片死寂的明亮,没有一丝阴影可以躲藏。靠墙两边是两排通铺,铺着薄薄的、洗得发白的褥子。房间里已经有一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多衣衫褴褛,面容麻木呆滞,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或者冰冷的地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属于绝望和长期封闭的沉闷气息。整个房间像一个巨大的、没有温度的金属笼子。

几个穿着白色护士服、但眼神同样冷漠的护工在房间里走动。

“新来的两个,过来登记!”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脸盘像发面馒头一样的女护工手里拿着登记本,语气生硬地招呼,目光挑剔地在乐乐和向阳身上扫过,尤其在向阳那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外套和乱糟糟的头发上停留了很久,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嫌恶。

乐乐沉默地站着,垂着眼,像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向阳则像一只被丢进陌生兽笼的小动物,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警惕地缩在乐乐身后半步的位置,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抗拒,死死盯着那个胖护工和周围的一切。

“啧,脏成这样!”胖护工撇着嘴,把登记本往旁边桌子上一拍,指着向阳,对旁边一个年轻些、但同样没什么表情的女护工命令道,“小张,先带这个小的去洗刷间!里里外外给我弄干净!头发虱子怕都成窝了!别把病源带进来!”

叫小张的年轻护工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伸手就要拉向阳的胳膊:“跟我来。”

“别碰我!”向阳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向后一缩,声音尖利地嘶喊出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抗拒。她死死抓住乐乐破棉袄的后摆,指甲几乎要抠进布料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全是惊惶,“我不洗!我不去!乐乐!”

乐乐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深陷的眼睛抬起,冰冷地看向那个叫小张的护工。

小张被向阳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脸上也浮现出不耐烦:“喊什么喊!洗干净是为你好!快点!” 说着又伸手来抓。

“滚开!”向阳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带着哭腔,她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向小张伸过来的手!

小张惊呼一声,触电般缩回手,手背上留下两排清晰的、带着血丝的牙印。她顿时火了:“反了你了!小畜生!”

胖护工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厉声喝道:“还反了天了!按住她!”

旁边另一个身材壮实的男护工立刻上前,和恼羞成怒的小张一起,一左一右,粗暴地抓住了向阳瘦弱的胳膊!向阳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头被逼疯的小兽,拼命踢打、嘶吼、挣扎,脏污的小脸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扭曲:“放开我!我不洗!滚!滚开啊!乐乐——!”

她的尖叫声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凄厉地回荡。周围那些麻木的面孔似乎也被这激烈的反抗惊动,投来几道空洞或好奇的目光。

乐乐的身体绷紧了,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攥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他深陷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冰冷的戾气,像即将扑出的野兽。他向前踏了半步。

“你想干什么?!”胖护工立刻警惕地挡在他面前,眼神严厉地警告,“老实待着!给她洗干净就没事了!别找不自在!”

乐乐的目光越过胖护工肥胖的身体,死死钉在向阳被两个护工强行拖走的、不断挣扎尖叫的瘦小身影上。她的尖叫声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耳膜。他下颌的肌肉绷得死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翻腾的暴戾几乎要溢出来。但最终,那紧攥的拳头,在胖护工严厉的盯视和周围几个护工隐隐围拢的态势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他垂下眼,重新把自己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只是那石头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燃烧着,发出无声的爆裂。

向阳被连拖带拽地弄进了一个狭小的、铺着白色瓷砖的房间。里面充斥着浓烈的消毒水和廉价香皂混合的气味,呛得人头晕。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莲蓬头悬挂在头顶,像一只冰冷的独眼。

“扒了她的脏衣服!”小张揉着手上的牙印,气急败坏地命令。

男护工粗暴地按住还在徒劳挣扎的向阳,小张则直接上手,用力撕扯她身上那件破旧不堪的工装外套!纽扣崩飞,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不要!别碰我!滚开!”向阳的尖叫已经带上了绝望的哭腔,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羞耻而剧烈颤抖,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流下。

外套被强行剥下,里面是一件同样脏污、打满补丁的单薄秋衣。小张毫不留情地继续撕扯。

“嘶啦——”

秋衣也被扯开。当那件肮脏的、遮蔽了太久的衣服被彻底剥离的瞬间,按着她的男护工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体轮廓青涩而单薄,但裸露出的皮肤却呈现出一种惊人的、长期不见天日的白皙!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像上好的薄胎瓷,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与她脸上、脖颈上的污垢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肩胛骨的形状清晰可见,锁骨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蝶。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削,反而更凸显了那种不真实的、易碎的洁净感。

小张也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一种混杂着厌恶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取代:“啧,脏成那样,身上倒白得瘆人!快点!冲水!”

冰冷刺骨的水流猛地从莲蓬头里喷射下来,像无数根冰针狠狠扎在皮肤上!向阳被冻得一个激灵,发出短促的尖叫。小张拿起一块粗糙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黄色肥皂,毫不留情地在她头发和脸上用力搓揉起来。动作粗暴,像是在擦洗一件没有生命的脏污器物。

泡沫混合着污垢被水流冲走。随着脸上厚厚的油泥和污垢一点点剥离,一张脸渐渐显露出来。

眉毛细长,带着自然的弧度。鼻梁挺直小巧。嘴唇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失去了血色,薄薄的,形状清晰。最惊人的是那双眼睛,此刻因为惊恐和泪水而显得格外大,眼珠是纯粹的黑,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眼睫浓密纤长,湿漉漉地粘在苍白的皮肤上。褪去了污垢的遮掩,这张脸清秀得近乎脆弱,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惊心动魄的苍白美感,像一株在阴暗角落里骤然绽放的、苍白的花。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削,非但没有折损这份清秀,反而更添了几分令人心颤的易碎感。

按住她的男护工看得有点发愣,手上的力道都不自觉地松了些。连小张搓揉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水流下这张骤然显露真容的脸。

就在这短暂松懈的一刹那!

“啊——!!!!”

向阳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羞耻和某种被彻底触犯的疯狂!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像一颗被引爆的炸弹,猛地挣脱了男护工松懈的钳制,狠狠一头撞开了还在发愣的小张!

小张猝不及防,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向阳根本不管不顾!她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赤着脚,带着满身的肥皂泡和冰冷的水珠,疯狂地扑向墙角!那里是刚才被剥下来、胡乱扔在地上的她的脏衣服!

她看都没看那件破烂的外套,目标明确地扑向衣服旁边地上——那里有一小滩从她破裤子上蹭下来的、混着垃圾场秽物的湿泥!

她伸出那双刚刚被热水冲刷过、显出原本白皙肤色的手,不管不顾地、狠狠地一把抓起了那团冰冷黏腻、散发着恶臭的污泥!

然后,在男护工和小张惊愕、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注视下,向阳像疯了一样,把手里那团污秽腥臭的烂泥,狠狠地、用力地、均匀地抹在了自己刚刚被冲洗干净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她抹得极其用力,仿佛那不是污泥,而是能救命的良药,要把每一寸刚刚暴露出来的、令她恐惧的“干净”皮肤都重新覆盖!指甲深深抠进泥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污泥糊住了她清秀的眉眼,掩盖了白皙的脖颈,重新将她包裹进那层熟悉的、散发着恶臭的肮脏外壳里!

她一边抹,一边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泥,留下道道肮脏的泪痕,但她毫不在意,只是更加用力地把新的污泥覆盖上去,直到那张清秀的脸庞重新变得污秽不堪,只留下一双在污泥中依旧亮得惊人、却充满了疯狂和绝望的眼睛。

“脏…脏才能活…”她一边抹,一边语无伦次地、神经质地喃喃低语,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干净了…会被盯上的…会被带走的…脏…要脏…” 她反复念叨着,像是在念一道保命的咒语。

小张和男护工彻底惊呆了,看着眼前这疯狂诡异的一幕,一时竟忘了上前阻止。

向阳把自己从头到脚重新抹满污泥,直到再也看不出一点本来的肤色。她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软软地顺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滑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肮脏的膝盖,头深深地埋了进去。湿漉漉的、沾满污泥的头发黏在脸上、脖子上。她的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摆脱的恐惧。

当向阳被护工半拖半架着,重新带回那个巨大冰冷的房间时,整个房间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头发一缕缕黏在脸上、脖子上,但最刺眼的不是水渍,而是她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所有裸露的皮肤上,都重新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湿黏的、散发着垃圾场恶臭的污泥!那污泥糊住了她本来的面目,只留下两个黑洞洞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她像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没有生命的泥塑娃娃,被随意地丢在冰冷的地板上。

乐乐一直沉默地站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块冰冷的礁石。当向阳被推进来时,他那双深陷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她。目光在她重新变得污秽不堪的脸上、脖子上停留,扫过她那身湿透的、沾满污泥的破衣服。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惊讶,没有疑惑,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了然。他看到了那污泥下掩盖不住的、被暴力搓揉后皮肤透出的异常红痕,也看到了她那双眼睛里残留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疯狂后的空洞。

胖护工厌恶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行了行了!弄成这样!赶紧找个地方待着去!别在这儿碍眼!”

向阳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木偶,瘫坐在地上,对护工的呵斥毫无反应。她的身体还在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乐乐动了。他迈开步子,从阴影里走出来,脚步很稳,无视周围那些或麻木或好奇的目光。他走到向阳身边,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沉默地弯下腰,伸出没受伤的右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冰冷、湿透、沾满污泥、依旧在颤抖的身体半扶半抱地拉了起来。

向阳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但当接触到乐乐手臂传来的、熟悉的冰冷和力量时,她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支点。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炸毛,只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下意识地、紧紧地抓住了乐乐破棉袄的袖口,指甲深深陷进布料里。她把身体大部分的重量都倚靠在他身上,头无力地垂着,湿漉漉、沾满污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

乐乐半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通铺最靠里、光线最昏暗的那个角落。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向阳的身体紧贴着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无法抑制的颤抖透过湿冷的衣物传递过来,冰冷而剧烈,像寒风里最后一片抖动的枯叶。她的呼吸短促而微弱,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终于挪到那个角落。地上铺着薄薄的、同样散发着霉味的褥子。乐乐小心地扶着向阳坐下,让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向阳立刻蜷缩起来,像一只受尽惊吓的刺猬,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只留下一个沾满污泥、湿漉漉的后脑勺。她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小幅度颤抖。

乐乐在她旁边坐下,也靠着冰冷的墙壁。他没有试图安慰,也没有询问。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像一堵沉默的墙,隔开了向阳和这个巨大冰冷的“笼子”,以及笼子里那些或麻木或窥探的目光。左肩的剧痛似乎也在这死寂的沉默中被暂时遗忘。

不知过了多久,蜷缩成一团的向阳,身体颤抖的幅度似乎小了一些。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脏…才能活…” 

“…干净了…会被盯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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