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离开都好像是郑重的告别。
喜欢东方升起的第一缕透过玻璃洒满我的房间，喜欢看着窗户对面山雾缭绕的晨景，也曾侧耳倾听嘉陵江水静静流淌城市的故事，感受过江风带来的凉意，偶尔也有芦苇摇曳蝉鸣鸟叫，江堤上有九条牛，自从外祖父生病了，祖母便再也没有机会出去走走看看了。
我喜欢举目望去的灯火，那会让我想起有家的存在，还有人还在等候。
那天晚上我坐在外祖父的床榻前，外祖母坐在小凳上讲过去的故事，似乎有夜幕挑水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回放，外祖父的插着鼻吸氧，肺已经只有大拇指那么大点儿正常区域了，他不能说太多的话，否则便会喘不上来气，没有氧气供应他便会呼吸困难，每一次换氧都像是在与死神擦肩而过。
我不太能理解爱情的样子，可是每每看到外祖父看外祖母的眼神，我便似懂了。
外祖父说在老家的后池塘里有一条很大的蟒蛇是长了红鸡冠了，莫约涨水便会翻到下面的河里去继续修炼，它是要化龙的，在这期间它不可以被人看到，否则便会被雷霆打死。
他在某个夏天的中午见过它，那时它横卧在池塘旁的石头上，见到外公便猛地扎进了水里，他一边欣喜自己见到传说中的长了鸡冠的蟒蛇，一边懊恼自己毁了它的修行。
我说弟弟也见过它，弟弟是为了叫干活的外祖父回家吃饭，偶然遇到它的。
“那也算是邻居了”
外祖母有些遗憾地说“听说它死了，六月中旬的大雨夜，终究未能翻到河里。最后死在红薯地里，压坏了好几丈红薯藤”
我曾经梦到过牛角滩的河里出现了一条硕大的龙蛇。
小雨朦胧，河水平静清澈见底，我站在石桥上看到它在游动，那样子隔着水也清晰，长鳞的长尾巴在水中摇曳，龙头看向我，似乎在告别。就在我要看清楚它时，震天的雷霆打在桥头，吓得我躲进了酿酒房的桥拱下。
接着无数的雷打向它，我知道那是老人口中说的渡劫，只是在大雨和电闪雷鸣之时它便消失了，水里开始涌现出一抹红然后像轻纱一样绽开，慢慢地被雨水打散，心中一股惋惜，醒来时有些怅然。
外公没有说话，他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似乎在想些什么，最终轻声说了句“都是命”
外祖母也点头“这有时候，还不得不相信”那年中午她背着一背篓的衣服去池塘里洗，洗完衣服正打算背起来回家，不想太重，整个人往后一仰，直接栽进了池塘里，刚涨过水的池塘很深，她怎么也站不起来，整个脑袋被水淹没，她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自己要溺水了，就在关键时刻，她脚下竟踩到了石头，终于翻了上去。
外祖父听到这儿看向外祖母，语气中竟带着责备“那年也是洗衣服，掉井里了”
外祖母笑了笑，云淡风轻道：“那一年在井边洗衣服，去提水桶时，水桶太重，连人带桶掉进了井里，幸好自己爬出来，这事儿还没人知道，否则得洗井，那可是个大工程。”
外祖父又看了看外祖母严肃而责备地说：“还有一年差点从后山崖滚到后院，那么高，要摔下来人都得没了。”
外祖母说，那年也是悬，后山的树藤挺好，便用镰刀去割，却不想踩滑了整个人落了下去，幸好袖子上的衣扣勾住了木桩，不然真的就掉下去了。没多久村里的二姥姥放牛从后山过，那牛踩空了直接摔了下去，大家赶忙召集村里人把牛抬到外祖母家的院边，那牛在嘴里不停流血，腿也断了，还请了兽医来看，终究是死了。
“这件事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
外祖父看向外祖母声音有些大“我说了的！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呆着，小心些，那柴值几个钱？我还养不活你了？”说完他大喘着气。
我们连忙安慰他“平静…平静，保持平静…别说话……”
“哪儿想到会这么危险，幸好没事”外祖母起身给外祖父顺了顺气“你好好躺着，别说话，都过去了”
外祖母比外祖父小八岁，他把所有好脾气都给了她，自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他对她发过脾气，只是这几年，他老是会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要不是自己病了，外祖母应该会常出去跳广场舞，她喜欢热闹，以前在绵阳的时候总会想拉着外祖父出去逛街，听健康讲座。
年轻时，为了能养活一大家子去从军，被选为了飞行员，部队教他知识，后来因为一场感冒了失去了成为飞行员的机会，做了后勤人员。
退伍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小他八岁的外祖母，外祖母脾气急，性子不好，为人精明，从见到他便嫌弃他年龄大，但是这么多年来她也只找到了他这一条缺点。
外祖母的二哥是银行的行长，他对外祖父有诸多不满，觉得妹妹挑错了人，他看不起外祖父认为他只会在厨房里做饭，没有大男人的姿态也没有能力。
这么多年过去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二哥两人相互看不对眼，外祖父从来不向他妥协，也不因为他是银行行长就卑躬屈膝，低眉顺目，反正就是爱来不来，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我想这个是他从部队里带出来的傲骨。
他从来不会吼骂她，更不会动手，很多时候被气急了都是生闷气，但是过不多久便会因为外祖母一个个小小的举动而开心起来，那个年代的外祖母比其他同年代的女人幸福。
后来国家要召回退伍军人，外祖父想去。外祖母不知道从哪儿打听的消息，听说这次召回去是要去打仗的，便拦住了他。
外祖父的母亲也哭着不让他去，她生了四个儿子，丈夫去世得早，三个去了部队，还有一个兄弟去了多年没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这好不容易回来一个又要走！自然也不准他回去。
外祖父可不管，他想着祖国需要他，他就得回去。外祖母威胁他“你要敢走，我也走，走了就不回来了！”他终究是没舍得外祖母，去了招待所里工作。
外祖母被外祖父极尽宠爱，她从来不缺钱花，三天两头往外祖父的单位跑，有时候一呆就是半个月。
后来便有了我妈妈和姑姑，外祖父的单位上有一个女人看上外祖父了，想跟外祖父在一起，说可以给外祖父生儿子，外祖父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这事儿却传到了外祖母耳朵里，她很生气，或许也有些不安在，可能她根本没想到外祖父会如此受欢迎，她询问了外祖父。之后尽管身体不太好，却也还是为他生了舅舅，生了舅舅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外祖母都被外祖父安置在身边静养，因为这，外祖父的小爸爸（外祖父的父亲的弟弟）我的曾外祖父对外祖母非常不满，认为她就是为了不想干活儿才三天两头呆在外祖父的单位。
外祖母和曾外祖父的关系越来越不好，两人经常对骂，曾外祖父将外祖母看作外人，认为她把家里的东西都给娘家了，而外祖母则认为曾外祖父不讲道理，他老是说外祖母亏待了他，没煮给他吃。
然后我的外祖父就成了夹心饼干，两头受气，外祖母和曾外祖父都默契地把所有怒火发泄到他身上，后来外祖父和曾外祖父的矛盾越来越深，最终不在同一桌上吃饭。
后来外祖父退休后，曾外祖父似乎能体谅外祖母，这个时候他更多的是对外祖父的不满，认为他干的活儿太少了，不如外祖母干的多，于是他们的矛盾加剧了。
再后来曾外祖父去世了，他们的父子矛盾在最后的一刻应该有所化解，曾外祖父躺在外祖父的怀里，外祖父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害怕，紧紧地抱着他，听弟弟说最后那一刻他是笑着离开的。我想他一定也有很多话想对外祖父说，只是已经开不口了。
最后的灵柩放在了侧屋，也许就外祖父而言曾外祖父始终一个外人，可是倘若他只是一个外人，为何外祖父在他还未去世，自己病时会想着将自己的财产留给他一份呢？也许外祖父也曾经对曾外祖父妥协过，终究是时光荏苒，难以探究谁是谁非……
回到家里没几天，呆在姑姑的家的时间较长，要离家的前两个晚上，我回自己家住，楼层很高，那栋楼的住户很少，过道里的灯坏了，第二日清晨去舅舅家时，外祖母说昨晚外祖父还在担心我怕黑，担心我一个人想让外祖母到我们家陪我。（我与外祖母家在一个小区里）他对我总是那么了解，自我离开家参加工作后，便对他有所忽视，以前他还可以出门走走现在只能躺在床上，这一趟便是两年多了。
那年家修老屋，大家在饭桌上吃饭，因表弟吃饭时突然对我扔筷子，我很生气，直接离席而走，舅妈说“这脾气这么差，也太溺爱，等房子修好就让她滚回自己家”外祖父听到这儿猛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我还没死！怎么你就想当家了！这房子这家业是谁撑起的，不要忘了！以后谁敢再提赶我外孙儿走的话，我就先赶她走！”
舅妈吓得不敢说话，舅舅在一旁不语。这件事我也是后来跟外祖父闹矛盾，外祖母来劝我才知道，都说他重男轻女，可是等到我长大才发现如果他真的如此便不会让女儿读书让孙女们读书了。
有一年参加工作了回到了外祖父家，春节在饭桌上，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他去给人做酒宴，他带着很小的我在身边，我离开了厨房去了外面，那些小朋友在一起玩儿，我一个站在边上，那些孩子不跟我玩儿，他很担心我被他们欺负，也担心我被人家抱走……
以前上学住校，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丢三落四，好几次要走了他都会问我东西带好了没有，有一次走到了好一段，他喊道我的电筒没带，给我送了过来。每周五放学天黑了如果我们还没到家，他便会来接我们，下雨也是。
小时候因为逃学被他批评过，也因为偷钱被罚跪挨打过，还因为偷懒不愿做事被骂过，也有成绩进步的鼓励，听姑姑和妈妈他们说他从来不会给孩子买零食吃，可是我分明记得每次他去城里开党员大会总会给我带零食回来。
他现在越来越瘦了，手也干枯了……曾经我为了逐梦远离家乡，甚至想要逃离那个似亲非我的“家”，可如今我发现似乎离不开了。走得时候很不舍，不愿离开。那一刻我想放弃所有就在家乡，可是当我看到他听到我谈及工作时的笑容时却似乎在鼓励我不要害怕，继续往前走得更远些……
曾经在人生的第一次重大考试里我粗心落榜了，那些日子我浑浑噩噩躺在卧室的地板上，恨自己的无能，只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没有说话任由我如此了一个星期，有一次，我依旧吃完转身离去，他训斥了我，大致意思是不努力，不认真，让学习的时候呼弄！这样的后果早该想到！现在首要问题是要怎么去弥补，怎么去面对这个困难而不是怨天尤人，跟个没了精魂的人似的！
后来外祖母说外祖父见不得我这个样子，给他们说我想读，还是让我再读点儿书，毕竟年龄也小……我跟外祖父不同姓，他却让我的成长，变得比一般的孩子要幸运，他教我会了我明辨善恶，教会我豁达处事，教会我要勤劳，教会我不断学习……他在家里不算是最聪明的，却是最懂我的人。
我走后的第二天，他又进入了医院。我跟外祖父约定春节我回去看他。
如果疫情不影响，我想国庆就回去守在他的床边，握住那干枯的手，给他讲以前小时候的事，偶尔说说工作，如果他要让我找男朋友，那我会说在路上了，你要好好的，这样才能亲眼看到我结婚，看到未来的曾外孙，看到他们上学、工作、成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