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一)
我认识老三大约有三十多年了。
他是我家属的远方亲戚,也是他的小学同学,当初在学校的大名为尹俊龙。不知怎的,这一响亮的名字一直无人称呼,仿佛大家伙儿只习惯了这一个老三。我们两家走得亲近,因为他们是少时“青梅竹马”的玩伴,如今嘛,早已成为一世的兄弟。
老三个头略高身材显瘦,标准的国字脸型,肤色白净,永远是很短的平头,操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上城进厂这么些年,依旧有一小半的老家土语,不过他很努力,每一次说话都努力让自己“城市”一点。他身上最明显的特征是右腿残疾,这是幼年小儿麻痹症留下的结果。这条短去一截的腿让他站立时,经常是一只脚在地,一只脚拎起。他能保持这样的姿势很长时间,这种金鸡独立的姿势总是让我想起休憩于某一片湿地的丹顶鹤。
他的老婆银珠,是老家隔壁王叔的女儿,同样与他同班上学五年,因为那会儿小学还没有实行六年制。三男一女的人家,听名字就知道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初中毕业照常辍学务农。照王叔的说法,闺女迟早要嫁人,识几个字就行了,念那么多书干什么?费钱不说还容易让女娃们心野。银珠当年长得明眸皓齿、娇俏可爱,就是皮肤略黑几分,被外村的几个皮娃子戏称黑牡丹,据说她当初气得哭了一鼻子,后来上门说媒的不在少数,银珠都没有看上。两家邻居处得如同亲戚,俊龙同学那会儿招工进到城里,他上学时成绩不错,面相也清朗,老师经常表扬,女孩们自然亲近欢喜,亲事就这样出人意料成了,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起,几乎每一年春节,我们两家都会相聚,一般是正月初十以后。亲戚们前面相互拜年祝福都很忙碌,各自又都是人丁兴旺的大家庭,新春的迎来送往须得头十天方可结束,只有到了这一时段,每一家“过年”才能基本扫尾,拜年才能“大头朝下”。如今已经大致固定,有时去他家,有时来我家,平日里都比较忙碌,这一项基本省略,偶尔有事相商才会碰面。
每一次聚会,总见他在厨房忙碌,出来招呼一声后,立即返回灶台边,兀自埋头干活,一个人摘洗切剁,两口锅煎炒烹炸,脸上微微笑着,忙得不亦乐乎;这边老婆招待茶水,端出果盘,在每一位客人面前放上一些坚果,笑盈盈地陪着聊天说话。她很会应酬也很健谈,一桌的客人每一位都能照顾过来,每一位都能说得上话。美丽的女主人热情洋溢的女中音渗透到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也渗透进每一位客人心里。
客人们一边随意喝茶交谈,一边不时瞅一眼男主人操作,因为厨房就在对面,这间紧挨客厅、完全敞开的操作间,仅能容纳一人站立。这一时段,呼呼的声音不断传出,袅袅的香气不断溢出,我看出他很少有双脚落地的时候。老三熟练地操作着,忙而不乱,每炒好一盘,立即端到这边的餐桌,同时笑嘻嘻说出一句:“哎,又来一个!爆炒腰花。”同时立即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客人们纷纷抻头欣赏,看见一簇簇的菱形腰花,橙红油亮香气扑鼻,与翠绿的青椒相互依偎,亲密无间约会于水青色江南烟雨之中,禁不住啧啧赞叹,银珠立即将事先准备的一叠空盘,拿出一只仔细扣上。三分钟左右,下一盘热菜再次呈上,一位男宾直接提出抗议:“你这不是难为我们么?这么一次次的谁能招架得住?”老三捏着锅铲在那一头哈哈大笑,大家伙儿纷纷响应,因为他的手艺的确不凡,不但色香味俱佳,“卖相”还特别精致。就这样,他围着红色围裙踮起脚一个个上菜,老婆一次次小心盖上,客人们不时喊出几句:“够了够了,再弄吃不完了!现在这个年头,只有营养过剩,哪有营养不良的?”“不要忙了,搞这么累干什么?你这样搞我们以后还不好意思来了!”这种时候,老三总是从厨房探出头来,笑盈盈地看着大家:“马上好了,也没几个菜,过年嘛,难得一次,也高兴高兴。稍等稍等,马上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