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清明!五年来,我无论身居何处,总会在这天赶回老家祭奠父亲。而今年,这个重要的传统节日,却因瘟疫肆虐而不能回乡祭祀,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我当初写文的最大心愿,就是想用自己笨拙的双手写出父亲的生平事迹。可只恨!自己才疏学浅,至始至终也无力把他老人家漫长的人生之路完整的描绘出来。
虽然,清明节过去一段时间了,但是,我仍为自己没有回家而耿耿于怀。故而,我适量着打开父亲曾经给我讲述的记忆大门,采摘一朵父亲童年时期的生活浪花,权作对父亲的怀念!
父亲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孩子。奶奶因小时候的一次脑膜炎留下的后遗症,致使神经出现了问题。父亲出生后,她就对其充满敌意。在她心目中,只有二姑才是她的孩子。
为了避免她对父亲的伤害,爷爷和父亲寸步不离,无论爷爷到哪里讨生活,无论走得多远,势必会让父亲跟随左右。
由于奶奶能力有限,爷爷也不敢走得太久。因为他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必须赶回家,奶奶和两个姑姑才能吃上东西,否则这娘仨就得挨饿。
在七七事变后,日军占领济南继而千方百计的企图占据微山湖的交通线,扼断我军的要冲之地,他们疯狂的扫荡,步步紧逼蚕食。再加上军阀混战,致使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整个村子的穷人几乎都以讨饭为生。
爷爷携家带口,也踏上了乞讨之路。他们一边乞讨一边漫无目的地前行。左行右拐,走走停停,最后在泗水县内的一个村子里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一年。
由于父亲成年累月就穿一件单薄的破衣,身上冻疮不断,最厉害的就是大腿上的一个拳头大的肿块。有起先的一片红肿,到后来露出尖头且拱出带血的脓水,致使父亲每走一步,疼痛钻心,愁眉紧锁,痛苦不堪。
爷爷挑起担子,一头放上石头,一头坐着父亲,开始了寻医问药之路。
由于爷爷身无分文,上门求医无疑自讨屈辱,除了遭人白眼被人撵出门外还夹带着一阵辱骂。尽管如此,他仍抱着侥幸的心理四处询问,最后遇到一位好心人的指点。
“在泗水县城有一个军团,那是咱老百姓的队伍。里面有医疗队,老百姓看病不用花钱,你去那里给孩子看看吧!”
爷爷听后,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挑起担子按照人家的指点,快步寻去。
在一个充满药水味的大院里,军人,护士及老百姓,个个面无表情,他们从不同的房间里进进出出。
爷爷挑着父亲,脸上却带着几分怯意,他看看这里瞅瞅那里,最后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了一间诊室。
一个身穿军装的女大夫,看到父亲腿上的脓疮后,唏嘘不已。继而,温和而又细心地用她手中的手术刀挖去父亲腿上的脓包,用药棉,纱布包扎好,并叮嘱按时过去换药。爷爷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千恩万谢后才挑起父亲离去。
在大街上,为了躲避来往的行人,爷爷不时地调整着肩上的担子。大夫说父亲的腿疮能治好,这让爷爷的脚步比之前轻快许多,忧虑的表情也舒缓下来了。但他极少把父亲坐的那只筐子放在身后,因为他要父亲时刻都在他的视线内,这样他才能知道手术后的父亲是否疼痛,从而决定自己脚步的快慢。
蓦地,一个亲切的声音传入爷爷的耳膜,他顿时一愣,站住了脚。循声望去,从身边的一条巷子里走出两个年轻的军官。爷爷旋即认出来其中一个,他就是我们村的王新建。几年前,他被经过我们村的部队应召入伍,没想到事过几年,他已经当官了。
爷爷喜不自胜,他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家乡人,而且还是刚出五服的本姓侄子。
王新建用手摸了摸父亲的头,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情况。分别时,他塞到爷爷手里两张票子。
爷爷看着他英俊挺拔的背影,黝黑的脸颊上洋溢着一抹开心的微笑。
“他是谁?他好威风呢!我长大也要像他那样当兵打鬼子。”
“等你长大了,鬼子早被打光了。”
父亲和爷爷一问一答,语气从未有过的欢快。
2)半个月后,没想到王新建突然出现在爷爷一家居住的茅草屋门前。不过,这时的他,没穿那身飒爽英姿的军装,而是一身农民穿的那种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他左手提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右手提着两包点心。
爷爷和父亲看到王新建后,又惊又喜,两眼放光。同时,又对王新建不一样的装束多了一分困惑。
爷爷满脸笑容的客套两句后,就被王新建叫出家门。当他们来到一片空旷无人之处时,他询问爷爷是否还有意思回家。因为上次邂逅时,爷爷曾经给他说起,奶奶想家,非闹着回家一事。如果不是为了给父亲治腿疮,也许早就回去了。
可现在他又旧话重提,爷爷不明就里。爷爷说,还没有确定回去的时间。因为现在到处都在打仗,担心路上不安全。
王新建沉默了,他表情严肃,脸上蒙上一层厚重的阴云。他知道爷爷说得确实是事实。
爷爷看出他有事没有说出口,便询问缘由。
“大叔,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但事关重要,我又不得不来找你。”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不要磨磨唧唧的,咱谁跟谁啊!还用得着客气?”爷爷满不在乎地说道。
“好!那我就直说了。”王新建仿佛吃了定心丸,眉头也随之舒展开来。他直视着爷爷的眼睛,说出了他找爷爷的目的。
“给你娘的吧?一封信有什么,还用的着这么神秘兮兮地跑出来说?”爷爷微微一笑,接着又说,“交给我吧,如果你有什么紧急的事,我这两天就动身。这样也省得你婶子天天跟我吵了。”
王新建苦笑着摇摇头。
那时,华北,华中的日伪军向微山湖区派了不少兵力妄想占据湖区主要城镇,他们多次出兵袭扰湖区,很有可能要对微山湖根据地形成合围之势。他驻军在此,等候上级的指示。可命令一直没有下达,也许日伪军封锁太严,通讯员无法通过防线,也许出现了什么纰漏。凡此总总,都让他惴惴不安。而爷爷正好回家,虽然不直接路经他们的联络点,但完全可以拐一个弯到达那里。故而王新建才想到爷爷,一来询问上面的计划,二来把他们了解的情况汇报上去。
当然,他不会给爷爷说那么多。只是让爷爷把信送到鲁桥码头一个农家,交给一个代号叫憨宝的人。他并讲出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及执行的危险性。让爷爷捎信过去,他经过了慎重的思考。爷爷携家带口,绝对不会引起鬼子的注意,这是最有可能通过封锁线的办法。但他又担心,如果信一旦被鬼子发现,爷爷全家将惨遭毒手。所以他的这个决定,让他痛苦万分。
爷爷听了他的讲述,目瞪口呆,久久没有答复。这可是关系到全家人的性命问题。他仿佛看到那些拿着长枪刺刀的鬼子向他走来。他想到一年前,他领着父亲讨饭的路上,鬼子用大炮轰炸一个山头时,他们吓得趴在一条水沟里的情景。那时,无数枚炮弹带着尖锐的哨音从他们头上飞过,炮弹在远处落地开花,血火交融,浓烟蒸腾,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现在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王新建看到爷爷恐惧的目光后又说,如果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必须把鬼子赶出中国,要不然,这种四处流浪的苦日子,永远没有尽头!他还说,信,缝在一只鞋里,只要爷爷不说出来,鬼子是不会找到的等等。
最后,他终于凭借能言善道的口才说服了爷爷同意带信回家。但当他把那双隐藏着机密的鞋子从包里拿出来,放到爷爷手里时,爷爷双手颤抖了。
“这是依着小山的脚做的。孩子的鞋子更能蒙混过关。大叔,你千万不能哆嗦啊!特别是看到鬼子时,更要镇定下来。你一旦害怕,必定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到那时可就麻烦了!”王新建紧紧地抓住爷爷微微抖动的双手嘱咐道。
“我知道……我知道!……新建,你们治好了小山的腿疮,按说我也应该回报你们。可……可你……你竟然让我拿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在赌啊!”爷爷眼圈红了。
王新建听了爷爷的话,脸上掠过一抹尴尬而又苦涩的表情。他沉默片刻,便给爷爷讲了很多抗战救国的道理。可目不识丁的爷爷,眼神忧郁,表情僵硬。他不懂的什么救国救民,也不懂的什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事理。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家人远离危险。
爷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小草屋的。王新建那双坚毅而又炙热的目光和那双握住他刚劲有力的大手,让爷爷无法拒绝他的请求。他大脑混沌,眼神呆滞。就连王新建塞给他的一枚银元,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去的。
当父亲看到爷爷从怀里木然地拿出那双鞋子时,他那双精明而又清澈的眼睛露出惊奇而又兴奋的光芒。
“这是给我买的吗?”他盯着鞋子问了爷爷一声。
爷爷无声地点了点头。大姑眼泪汪汪地看着爷爷手里的鞋子被父亲抱在怀里,不敢提出抗议。她也知道,父亲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九年了,但在这九年里,他从没有体会到穿鞋子的感觉。即使大雪苦寒天,也是赤着双脚在冻僵的土地上抑或雪窝里行走。
“我有鞋子了!我有鞋子了!”父亲高兴得无可不可,双手举着鞋在院子里奔跑。
奶奶脸色阴郁,嘴里低声嘟噜着什么,随后气冲冲地转身走进屋内。她多么希望那双鞋子能穿在二姑脚上啊!
沉浸在幸福中的父亲,一会嬉笑着把鞋子抱在胸口,一会在大姑羡慕的目光中穿在脚上。那双一年四季从没有任何遮挡,不受任何约束,长满厚茧的脚套上鞋子后,反而感觉特别别扭。但确实比光着脚好看多了!
父亲穿上鞋子,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脚,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后又脱了下来,他在身上擦了擦上面粘的土,笑嘻嘻地看看大姑,又看看爷爷。
“穿着吧,不要脱了。”大姑倚在门框上对父亲说道。
爷爷蹲在屋门口一边的一块石头上茫然的凝视着父亲,狂喜的父亲在他空洞的目光中仿佛成了他的幻觉,那瘦小活泼的身影时远时近,时有时无。姑姑的一句话,爷爷蓦地仿佛从梦中惊醒,他快步走到父亲跟前,把鞋子夺了过去。
父亲顿时愣住了,那双洋溢着喜悦的眼睛渐渐充满泪水。
“你不是说这是给我的吗?”他气愤而又困惑地质问道。
“是给你的……”爷爷在手里摩挲着低声说。他不知道到底应该把这双鞋子怎么处理。是让父亲穿在脚上安全,还是用烂衣服包着安全,他犹豫不定。
“我不会弄脏的。”父亲说。
爷爷看了看父亲那双渴望的眼神,又把鞋子还给父亲,并再三嘱咐父亲,一定要把鞋子保护好。
“那是当然!”父亲不明其意,他脸上瞬间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3)按照王新建的要求,爷爷必须立刻起身,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把情报送过去。
自知这趟差事非去不可,爷爷也不敢耽误。奶奶听说要回家了,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她不停地边说边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
不管怎么说,回家,是全家人的渴望——虽然家贫如洗!只有爷爷,那张不苟言笑的脸颊始终挂着一层忧虑。
就这样,一家五口,一大早就简单地上路了。大姑和父亲有说有笑。奶奶一会背着二姑,一会牵着她的小手在后面自说自话,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意,仿佛前面有什么好事在等待着他们似的。
行至中午,大家都累得没有了精神,慢慢长途,遥无尽头。路上时有和他们一样破衣烂衫的流民,像一个个被撒旦敲骨吸髓后的枯槁的影子,在一片荒凉、满目疮痍的大地上蠕动。
他们累了,就在路边休息一会,遇到村子,便向人家讨口水喝。由于爷爷心里装着要命的任务,他每根神经都紧紧地绷着,目光像一束探照灯的灯光不时地四处张望,而后又不由自主地落到父亲的脚上。
“大大,你怎么啦?”父亲早就看出爷爷与平时不同的表情,他困惑地问道。
“没事。穿上鞋子吧!”爷爷迟疑了一下说道。
“我怕弄脏了,等回到家再穿吧!”
“我让你穿你就穿!”爷爷一股无名之火陡然冒了出来。
父亲委屈地看着爷爷,他想不明白平时温和慈爱的爷爷为什么会猛然间变得如此烦躁不安,闷闷不乐。但他不敢多问,还是乖乖地听从了爷爷的话,把鞋子穿上。
他们一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忐忑不安的爷爷还不断地催促着,他害怕往前走,又恨不得一步到家。终于在这天的傍晚,他们来到邹县县城。离家越来越近,他那颗饱受痛苦折磨的心仿佛有了一抹宽慰。
没想到城里有鬼子的驻军。以前,爷爷不止一次从这些东洋鬼子跟前经过,但从没有腿脚发抖的情景。而这次,他远远地看到那些身穿绿皮的日军,心脏却狂跳不止。他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落到父亲脚上,旋即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老远就拐向一边。
“大大,你走得太快了。你抓得我的手甭疼。”父亲用力甩开爷爷那只有力的大手抱怨道。
爷爷扭头往后看了一眼,长舒一口气。他放下担子,又让父亲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随后用奶奶的一件破衣服包好放在筐子的最底层。这样他感到安心多了。
他们尽管个个累得精疲力竭,但爷爷没有让家人停下来休息的意思。快速离开!是爷爷唯一的想法。奶奶气得嘟嘟噜噜地小声咒骂。父亲和大姑,轮流向爷爷请求歇一晚再走。
“你们再坚持一下,等到了太平镇,咱就可以好好歇一晚再走了。”
“为什么在这里就不能歇一晚再走?”父亲不满地责问道。
“没有为什么,让你走就走!”爷爷怒怼道。
“我的腿疼了。”父亲抓着爷爷装满杂物的担子,低声嘀咕着。
爷爷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满是无奈和怜爱。他在路边放下担子,抹拉一下父亲杂乱的头发,便从筐子里的一条补满补丁的口袋拿出几个窝窝头,每个掰成两半分给大家。稍作休息后,爷爷又挑起了担子。
在他们出城时,却远远看到一队鬼子正仔细检查出城的行人。爷爷脸色大变,他每一根细微的神经都为之颤抖不已,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水珠。他犹豫着,不知道是该继续走还是该返回去。
父亲仰脸看着爷爷恐惧的样子,用手拉了拉他的衣服。这时,一个鬼子突然对着他们叫了一声。爷爷像被电了一下似的浑身一抖。然后,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一个日伪军走到爷爷跟前,一双邪恶的贼眼上上下下打量着爷爷,直看得爷爷两腿发软。
“干什么的?”
“讨饭的。”爷爷的声音和他的腿一样战战兢兢。
鬼子走上去二话不说,把爷爷挑的两只筐的破烂及讨要的地瓜干和面粉倒在地上仔细检查。那个伪军又把爷爷全家大小浑身上下搜查一边,爷爷口袋里的那枚银元,被他顺手牵羊放进他自己的口袋里。
爷爷敢怒而不敢言,可当他抬眼看到被他包好的那双鞋子拿在一个鬼子的手里时,他的身体像被大风吹歪的树干,无法控制地晃了一晃。父亲眼疾手快把爷爷拉住。
爷爷紧紧地抓着父亲肩膀,仿佛需要父亲的支撑,他才不会瘫倒在地,他的手在父亲肩膀上轻轻地哆嗦着。但爷爷那双强装镇定的眼睛,却死盯着那个拿着鞋子检查的鬼子。只见他把鞋子里里外外看了又看,又用手顺着鞋帮捏了一遍。而后,他才把鞋子扔到地上,做了一个放行的手势。
“走、走、走!”那个拿走爷爷口袋里银元的伪军,对着爷爷吼道。
爷爷,父亲及大姑,慌慌忙忙把扔到地上的东西捡起来重新装进筐里,随后踉踉跄跄走出那道鬼门关。
可是,没走多远,爷爷曾经坚毅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他脸色蜡黄,身体像打摆子似的颤颤波波。
他们在暮色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突然,扑通一声,爷爷倒在了太平镇的一个大路口。
4)奶奶紧紧地抱着二姑,茫然地站在路边不知所措,大姑跪在爷爷身边哭喊着。
四野八荒寂静无声,天地之间夜雾朦胧。此刻,大姑的哭声更显得凄凉而又悲怆。
父亲很快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他泪眼模糊地看向黑暗深处。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看到不远处一片黝黑的树影。凭着多年跟随爷爷四处流浪的记忆,他知道那是一个村子。于是,他站起身,卯足了劲向那个村子跑去。
原来的疲惫,满腹的痛苦仿佛在那一刻都化作了一股无形的力量。他心里只想着快快请人救救爷爷!
“他死了,他死了。”
奶奶的话在他耳边萦绕。这些年来跟随爷爷四处流浪的他不止一次见过死人,但自己从未想到爷爷会死。
“大大只是病倒了,绝对不会死。她一向疯疯癫癫诅咒这个死,诅咒那个死。”父亲一边跑一边想。
“如果,如果大大真的……”他不敢再往下想,泪水瞬间又模糊了双眼,继而如决堤的洪水流过清瘦的脸颊。
大姑的哭泣声,时高时低,犹如从幽深的夜幕中撕裂的一道缝隙中传出来的。
父亲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震颤着浓稠的黑暗。脚下那条灰暗色的大路犹如一条不断拉长的皮带,让筋疲力竭的父亲感到漫长无涯。
“不能倒下,不能倒下!”父亲经过一阵奔跑后,只觉得头晕目眩,心脏砰砰乱跳……
他迫不得已停下来,双手支撑在膝盖上喘个不停。汗水从睫毛上掉落下来,眼泪紧跟着滚过鼻翼。过了片刻,他直起腰,身不由己地倒退了一步,而后又向前走去。
他终于看到一抹昏黄的亮光从一家的窗口照射出来,犹如一张锋利的刀片,在深邃的黑暗中划开的一道口子。
父亲跌跌撞撞来到那家石头墙中镶嵌的一扇不大的门前。
谁知,就在父亲敲响门时,窗口的灯光突然熄灭了。
“求求你们,开开门救救我大大吧!”父亲趴在门上,一边敲打,一边哭喊着。可是,那抹灯光一直没有再被点亮。他只好继续寻找。
老天可怜,在他几乎陷入绝望时,一扇紧闭的大门随着一阵狗叫,终于为他打开了。
走出门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他看到父亲时,父亲已经瘫倒在地了。
老人急忙把父亲抱进屋,老人的老伴慌慌张张给父亲喂了半碗水。等父亲清醒过来后,向老人哭诉了躺在大路口的爷爷。
就这样,在老人的帮助下,爷爷被送到村头一间布满灰尘和蛛网的荒废草屋里,并请了本村的一个大夫诊治。
大夫给爷爷号了号脉,又用手撑开爷爷的眼皮看看了他的瞳仁,大夫说,爷爷脑气虚亏,脉率急促,腹泻绿水,必定是惊悚所致。
老人知道那些学术用语,大姑和父亲听不懂,就直接对他们说,爷爷是被吓破胆了。
“求求您,救救我大大,救救他……”父亲和大姑跪在大夫跟前哀求道。
大夫把泣不成声的父亲和大姑,扶起来说,自己没有能力把一个走近鬼门关的人拉回来。
那位好心的老人示意大夫走出门外,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回到爷爷的身边,给他打了一针。
老人安慰大姑和父亲几句,哀怜地看了躲在一边的奶奶一眼,便和大夫一起离开了。
他们走后没多久,爷爷脸上掠过一阵痛苦的痉挛,他挣扎着要坐起身。
“大大好了!”大姑抓住父亲的手,两人喜极而泣。
奶奶看到此景,脸上也露出一抹木然的微笑。
在煤油灯下,爷爷躺在老人从自家拿来的一张破边的凉席上。脸如死灰,眼神混沌,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让父亲把鞋子从筐子里拿出来交给他。父亲疑惑不解地把鞋子放在爷爷手里。
只见爷爷拿着右脚的那只鞋子,一手抓着鞋底,一手抓住鞋帮,他穷极所有力气,只听见“嗤啦”一声,把鞋帮的一边从鞋底上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父亲一时惊呆了,随后,他慌忙把鞋子从爷爷手里抢过去。
爷爷的嘴唇哆哆嗦嗦,指着被他撕坏的鞋子,口齿不清地说:“烧……烧……烧掉它。”
父亲看看爷爷,又看看手里的鞋子,无声地摇着头。
一行眼泪从爷爷眼睛里流了出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把鞋子弄坏!”
父亲抱着鞋子,猛地跪在爷爷跟前,抽噎着问道。
“这里面……有人让我送给鲁桥码头一个……叫……叫憨包的一封信。它差点害死我们全家……如今,它把我害成这个样子,我……不能再让它害了你们……快烧了……烧了它!”爷爷断断续续地说着,试图想从父亲手里再次把鞋子要回去,怎奈他伸出的手慢慢地耷拉下去了。
这时,聪明的父亲才一下子明白了爷爷一路走来魂不守舍的真正原因,明白了爷爷为什么会对这双鞋子所表现出来的诸多的怪异举动。
他拿着鞋子,不知道是听从爷爷的话把鞋子烧掉还是保护好接着送出去。他看看爷爷又看看手里的鞋子,左右为难……
由于一天的辛苦,奶奶抱着二姑坐在墙角发出轻微的鼾声。大姑和父亲偎依在爷爷的身边,也相继被睡神笼罩住……
清晨,父亲被一声鸡鸣惊醒。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在昏暗而又静寂的房间内扫视一圈。发现奶奶和二姑不见了,同时连爷爷的挑子也没有了。父亲心里顿时涌出一阵绝望的痛苦。他知道,奶奶抛下他们,独自带着二姑走了。
大姑仍安静地躺在爷爷身边酣睡,从那微微张开的嘴唇内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当父亲的目光落到爷爷脸上时,他顿时紧张起来。他这才猛然想起以往爷爷熟睡时鼾声大震,而现在却静如止水。而且……而且爷爷的眼睛还是睁着的。
父亲颤巍巍地抓住爷爷的手,那只粗糙黝黑的手已经凉了。
他急忙把手缩回去,眼睛里充满了恐惧,随后惊慌失措地推了推大姑,与此同时,泪水瞬间从眼眶中倾泻而出。
这对苦命的姐弟,面对已经咽气的爷爷,罔知所措,相拥而泣。
爷爷走了,而奶奶也吓跑了,无依无靠的父亲仿佛掉进孤独而又悲苦的深渊。
正当他被无尽的哀伤淹没之时,那位好心的老人出现在门口。父亲仿佛看到了救星,他泪流满面,连滚带爬地爬到老人面前。老人急忙把父亲拉起来。
老人吩咐让大姑在此守候着爷爷。让父亲赶快回家叫人,把爷爷拉回家。
就这样,父亲收起眼泪,吞下悲伤。在他走出门口时,又返回爷爷身边,找回那双鞋子。他抱着那双爷爷用全家性命护送的鞋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此时的父亲,成了一个真正的弃儿,独自在漫漫长途中跋涉。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中途会不会还有鬼子的哨卡,但他心中有一个执着的念头,那就是,绝对不能让爷爷白死!他要把手里的鞋子交给那个陌生的憨包。然后再回村找人,把爷爷接回自家的那间茅草小屋!
天际,一朵朵巨大灰色的云块,犹如一堆堆陈棉烂絮,被晨风推拥扯拉后形成一层层薄薄的灰色云翳。
一缕曙光从东方冉冉升起。那灿若云锦的朝霞,像片片绽放的烟花,染红了整个天空。同时,也染红了父亲倔犟而又单薄的身影。
纤辉映雪,一个怀揣写作梦想的筑路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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