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了一阵儿,左慎之问范继宁:“您对摄政王载沣了解如何?”
范继宁追忆片刻,回道:“略知一二。”
左慎之点了点头,又问:“依您之见,摄政王监国,可会有大的改观?”
范继宁叹一口气,说:“难,真的难。据说摄政王性情谨慎,心力卑弱,和先皇都不是皇帝的料,想必即便使尽气力也难以回天。当初,太后立先皇为帝时,他们的父亲老醇亲王奕譞跪倒在地痛哭不止。你想想看,在那个王府里生长至今,载沣能有什么大能耐?”
左慎之听罢,喝一口酒,说:“太后将皇位交给他爷俩,也是无奈啊。”
范继宁接过话说:“是啊,也真的是无人可用了。载沣是先皇的亲弟,较之他人更能传承爱新觉罗皇族的血脉和宝位。只是,眼下袁世凯成了皇族的一大威胁,载沣虽早有杀他之心,但却未能成功……太后的确误了家国大事,这么些年只顾自己的权力,未能培育出堪当大任的皇帝,他日,爱新觉罗的皇权恐怕难保。”
左慎之听了,说:“您不是一直支持立宪吗,立宪之后,皇权还不是一样成了摆设吗?”
范继宁哀叹一声,说:“四个月前,太后钦定的《宪法大纲》颁布出来,道是预备立宪需要九年时间,我看了大纲,觉得朝廷的君主立宪还是不改专制实质。《宪法大纲》是参照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宪法起草的,却少了类似对天皇权力做限制的条款,这便为爱新觉罗的皇权永存留下了空间。我是对立宪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是将来,如果国人醒悟过来,明白轰轰烈烈闹了多年的立宪是一场大骗局,朝廷要担待的可就沉重许多了。”
左慎之听后一时心情沉重,隔了一会儿,说:“想想也是,从摄政王到王公,岂能轻易放弃皇权?”又说:“但愿摄政王能使政局有所改观,再如此下去,真是不堪设想。”
范继宁回道:“是啊,是啊……”
起身走到窗前,若有所思的说:“我虽是汉人,却真的不想亡国……也不知是怎么,外国的那些制度,到了大清多半水土不服。湖南巡抚衙门的李颐有一句话,多少能反映出眼下时局的弊病,道是:杂税日增,民心不安;科举全废,士心不安;新学多偏,众心不安;官制屡变,官心不安;洋货争衡,商心不安。如此看来,新政,十有七成都失败了。”
左慎之深以为然,回道:“这话要是摄政王能听见,该有多好。”
范继宁转身踱回桌边,说:“知道了又能怎样?或许他还不愿意听呢……诶,我想起一件事,还要相求于你呢……”
宣统帝登基后,文武百官出入离了太后的紫禁城时,自然换了心境,摄政王载沣却是喜忧缠杂,在他那略显不屑和焦躁的面庞下,隐藏着令人夜不能寐的心病。
权可敌国的袁世凯俨然已成了权可敌国的不可不拔的钉子。
摄政王几次下决心要处死他,却因一众王公里许多人的阻挠而次次失意,其中又以庆亲王奕劻的力量最大。
载沣思前想后,似乎的确如有些谏言所陈,杀了袁世凯,北洋新军的将领一定起来造反,那时便追悔莫及了。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逼退袁世凯。
随后,载沣以宣统帝的名义颁布上谕,谓已失去实权的军机大臣、外务部大臣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命他“着即开缺,回籍养疴”。
袁世凯心知这已是万幸结局,遂驱车返回故里,扮演起了不问世事一心浮舟垂钓的架势。
忽忽数月,转眼到了次年夏天,迁调商部的左慎之和迁调度支部的庞经年因公务在度支部衙门碰到一起,左慎之办完差事,庞经年邀他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定后悄声说:“我昨儿个听说,范大人的长子范渊,参加了革命党,还起过几次事。”
左慎之一惊,问道:“有这事儿?属实吗?”
庞经年回道:“派去广东的一个督军带回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假。”
左慎之愣怔片刻,说:“上个月我还去法部找过范大人……他应该知道儿子的情况,不过他看起来倒泰然自若。”
庞经年盯着左慎之说:“也许他早已给摄政王禀报过了……”
左慎之似有所悟地点头道:“应该吧。这种事,竟然发生在朝廷中枢……”
回到商部衙门,左慎之思量几番,决定还是告知范继宁为好,随后亲自到法部寻见他,诉说了传言。
不明真相的范继宁险些晕倒过去。
当天夜里,他乘马车赶到载沣的醇亲王府,向门口的几个侍卫央求了一阵儿,一个侍卫进去禀报,不久出来说:“范大人,摄政王正在会见几位大臣,吩咐小的转告您,过半个时辰再进府。”
范继宁回到马车上等待,直到府里的几个大臣出来坐轿离去后,他平静了急躁的心情,进了大门,不多时到了载沣居所的殿外,正了正神色,走入殿内,向载沣拂袖跪拜道:“臣范继宁叩见摄政王。”
载沣坐在紫檀木椅上,说:“平身吧。”
范继宁不动身,仍然跪伏着禀道:“臣有一罪,是家事也是国事,臣先在此向您请罪。”
摄政王一愣,问道:“何罪之有?说来听听。”
范继宁回道:“臣的孽子范渊,光绪三十一年(1905)偷偷赴日留学,与臣几年不通书信,关系疏远。今日,臣闻知孽子误入歧途,在日本加入了革命党的同盟会。眼下他身在日本,但按照乱党习惯,指不定何时会秘密潜回国内,策动暴乱。臣自知罪过深重,恳请摄政王革去罪臣官职,并按大清律法惩治。”
摄政王大感意外,却无怒气,他清楚大臣主动请罪的心思,沉默了片刻,说:“此事不大不小,你身为朝廷重臣,不会有意教唆儿子投敌,我自然不会怪罪与你。不过,将来要是革命党反复作乱,你需要出面与儿子斡旋。”
范继宁一愣,本想获得宽大处理,不料留下了隐患,只得回道:“臣遵命。倘若孽子不孝,还请您再治臣之罪。”
载沣皱眉道:“你不必为此过多忧心,将来的事,将来再计。只是不要和儿子一气里通外国即可。假如通敌,那便是斩首之罪……你平身吧。”
范继宁站起身来,鞠躬道:“臣一生忠于朝廷,绝不会如此伤天害理。”
自此,范继宁常常在夜里梦到儿子范渊,荒诞怪异的梦境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醒来之后才发觉是虚幻梦境。
这种日子断断续续持续了有近一年,找太医瞧了病服下几十副中药也不见好转。
宣统二年(1910)临近清明节的一天傍晚,范继宁坐轿经过哈德门内大街上一家同仁堂分铺的门口,见到沈昭堂从大门里走出来,他看上去成熟了许多,身边跟着亦显老成的小梁子,两人手里都提着药包。
范继宁估摸着沈丰岩怕是患上什么病了,便欲叫停轿子搭话,想了想又作罢,他们二人也没有瞅见自己,以后遇见了再说吧。
回到府邸不久,北房里早已坐着几拨前来联络感情的老友,范继宁热情接待,直至夜里,送走最后一人后,回到卧房宽衣解带,洗漱了一番,似解脱一般躺倒在床榻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睡了不久,他便被街上的一阵杂乱的叫喊声和脚步声惊醒,烦躁地坐起身凝神静听,听起来像是一众巡警在抓什么人,夫人也坐了起来,两人在黑暗中等到响动消失后才重新歇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