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晓宁
几朵肥壮的猪样火烧云停在村庄上空,把村子染成了红色,像浸泡在熊熊火光里。康康背着满满一筐翠嫩的苜蓿,走进院子。
“奶,三庆伯家的苜蓿田要改植,满地苜蓿都不要了,可以随便垦。”康康把箩筐倒扣在猪圈西边的草棚子里,对坐在门槛上绣鞋垫的奶奶说。妹妹趴在奶奶身边的凳子上,认真地做作业。康康走近了,才发现妹妹没有做作业,而是在本子的后面用铅笔和红笔胡乱涂画,画的什么看不清楚。
“小,作业做完了吗?”康康问妹妹。
妹妹不回答,还是专心地涂画着,很入迷。
奶奶把手里的活放回针线箩,拿出小扫帚,站起来,一边扑扫身上的碎线和灰尘,一边嘀咕:“入魔了,一放学就画个没完!”妹妹这才抬起头,裂开她那张乌青的兔唇,眯着那双又大又清亮的眼睛,对着奶奶笑。
“小,你画吧,我和奶奶去就行,画完快把作业做了,天暗对眼睛不好。”康康弯着腰离近瞅了瞅妹妹的画,隐约能猜出她画的是什么。
“嗯,哥哥和奶奶去吧,我看门。”妹妹说完,又低着头入迷地画起来。
康康和奶奶各背一个框,往三庆伯的苜蓿田里走。绿浪滚滚的苜蓿田里散落着很多孩子、老人和箩筐,都弯着腰割苜蓿。康康和奶奶也加入其中。奶奶一边割苜蓿,一边和附近的皮皮爷爷说话。
皮皮爷爷养了一只白山羊。白山羊如果吃了这些肥嫩的苜蓿草,奶子肯定会胀得像快被吹爆的气球,康康心里想。
白山羊是皮皮的奶娘。皮皮没有妈,从小就是喝山羊奶长大的。皮皮和爷爷对白山羊很亲,不把它当畜牲。
两个筐子都装满了,康康抱起小点的筐子,帮奶奶背在背上,自己熟练地背起大框,和奶奶踩着田间的土疙瘩,回了家。天已经大黑,月亮从远处的山坳里爬出来,在夜空中慢吞吞地前行,像一只老蜗牛。星星也成堆成堆地出现,好像是从天空的某个黑口子里挤出来似的。康康跟在奶奶后面,一边走,一边抬头望着,那些星星让他想起了小葫芦家的羊群。
小葫芦家的绵羊有多少只?康康只是粗略地数过,数到一百就乱套,数不下去了。每天大清早,天还不亮,村头的绿尾巴大公鸡刚开始打鸣,小葫芦就从热被窝里爬起来,拿下挂在墙上的鞭子,钻进羊圈,叫醒羊儿们。紧接着,羊圈门开了,密密麻麻的白点子从小小的门里涌出来,被小葫芦赶着,散落到村庄四面的山野上。康康很羡慕小葫芦,一个人能管一百多只绵羊,每一只绵羊都听他的话。他就像绵羊国的国王。
星星大概也跟小葫芦家的绵羊一样。只是,谁在天上放这些星星呢?康康看到那么多星星,总是忍不住这样想。
有一晚太闷热,他独自爬到屋顶上睡觉,看到满天星星到处乱飞,越飞越低,他就蹦跳着伸手抓了几颗下来,然后就有个老头子骑着月牙马从天空飞下来,质问他:“你抓了我的星吧?”
康康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因为那几颗星星正被他紧紧地攥在手心,闷得吱吱乱叫,钻得他手心痒痒,像握着几只蚂蚁。
“我的星少了两只。”老头子看到康康攥紧的指缝里漏出光,胸有成竹地说。
康康实在太喜欢星星了,他多想这两颗星星属于自己和妹妹呀,可是他不会撒谎。他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摊开手掌,把两颗星子还给了老头,然后很不好意思地低声询问:“这些星星都是你的吗?”
“都是我的。”老头得意地说,“可现在星儿越来越多了,我顾不过来,正想找人棒帮我呢。”
听到这里,康康激动地脸憋得通红。老头看出了他的心思,故意问他:“你考虑考虑怎么样?”
康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然后老头拉了他一把,就把他拉到了月牙马的马背上。他们骑着月牙马,往星星聚集的地方奔驰。
一阵凉飕飕的风吹过,康康才知道刚刚做了一场梦。这时妹妹站在院子里喊他,他只好扫兴地沿着屋旁的泡桐树,爬下来。
妹妹已经回屋了,屋子里亮起了灯光。奶奶和康康背着框走进草棚。老母猪在哼哧哼哧地叫,大鼻子拱着地角。
“挑老的喂猪。”奶奶一边说着,一边让康康把他背上的筐子卸下来,倒扣在草棚的地上。
康康挑拣了一抱老苜蓿,扔进食桶里,填了水和麦麸,搅稠一点,两只手拎起木桶,用前胸把桶壁顶在猪圈的矮墙头上,慢慢地往里面的猪槽倒食。这一切由康康做起来,还略显吃力。他才十岁,身体本来又瘦小,可奶奶说,十岁的男儿就是大丈夫,该当家了。
“小,拿竹匾来!”奶奶朝屋里喊了一声,蹲在苜蓿堆边上,开始拣嫩须。妹妹拿着匾从屋里出来。
“奶,明天吃菜团。”康康也蹲下来,和奶奶一起拣嫩。
“我最爱吃苜蓿菜团,这么多苜蓿,我可以天天吃菜团啦!”妹妹端着匾,看着奶奶和哥哥把嫩苜蓿拣出来放在匾里,开心地喊叫,然后把脸贴在嫩生生的苜蓿上,使劲地闻,“好香啊好香”地叫着,“现在就想吃!”
“小吃生草,要变老母猪!”康康说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夜深起潮了,苜蓿草上长出了针尖般细小的露星。
锅里坐温着两个发黄的裂了口子的大馒头,还有一碗昨天吃剩的葱蒸马齿苋。马齿苋还是前几天妹妹放学回来,拐到三十亩地的荒疙瘩上挖的。老葱是三庆婶送来的一捆,葱叶子快枯烂了,摘下来蒸着吃,不浪费。葱白就是放到明年也没问题。
“小,作业做了吗?”吃完饭,妹妹收拾桌碗,康康用干玉米皮子在泥炉上烧水。
“做完了。”妹妹心不在焉地回答。
“今天学了什么?”康康把炉堂里的火吹欢,然后看着妹妹。
妹妹把书本和作业拿出来,摊在桌子上,喊哥哥看。水在泥炉上的小锅子里慢慢地沸。康康坐到桌子前,一边认真地盯着妹妹的书本和作业看,一边听妹妹讲解。每天晚上,妹妹都会把当天在学校里老师讲的东西,讲一遍给哥哥。哥哥的脑子很好,妹妹讲过的他全能理解能记住,还会挑出妹妹作业本上的错误,也能辅导妹妹的作业。妹妹觉得,如果哥哥也能上学,保准是全校第一。
作业本翻到最后一页,康康看见了妹妹画的那个东西。原来是一个红色的带着两只小耳朵的发卡。那个发夹很适合妹妹戴。妹妹的头发又黑又浓,平时总扎个小鬏。康康想,如果把妹妹的头发放下来,披到肩上,再戴上这个红色的发箍,一定会非常漂亮。妹妹突然把本子合上,不高兴康康一直盯着她的发夹看。
炉子上的水开了,急得咕嘟叫。康康拿起葫芦瓢,舀了两瓢水,倒在已经看不出是蓝色的塑料盆子里,兑了凉水,用手试了试温度,然后给坐在炕沿上的奶奶脱袜子,洗脚。妹妹收了书本,也靠过来,康康把奶奶的左脚让给妹妹。
奶奶的脚很小,很难看,几个脚趾头挤在一起,脚弓弯弯的,像一只驼背的蝉蜕,仔细盯着看有点瘆人。康康和妹妹把奶奶的每一根脚趾头都轻轻地掰开,小心翼翼地清洗,一边洗一边揉捏,水温了,就填点热水。当奶奶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康康就把奶奶的脚从水里捞出来,擦干。然后奶奶就退到炕角灯光明亮的地方,盘着腿,做起了针线活。
康康端着水盆,倒在门口的泡桐窝子里、菜窝子里。
“小,你和奶先睡吧,我出去逛逛。”康康放好盆子,给奶奶和妹妹打了招呼,拿着手电筒,出去了。
他劈了一根竹筷,做成镊子,然后找了几个洗干净的洗衣粉袋子,往村子西边的黄土沟里走。这条狭长的沟壑纵横几百里,像一根长绳,把很多村子串连起来。
康康唱着妹妹教他的《童年》,壮着胆子闯进沟里。陡峭的土崖和杂乱疯长的草木挡住了月光。康康沿着土崖脚,把手电光打在凹凸不平的土壁上,抓蝎子。住在土缝子里的蝎子很多,闷热的夜晚都会出来乘凉。运气好,一晚上能抓上百只。康康是抓蝎子的好手。蝎子在洞口只露出一对小钳子,他总有办法把蝎子引诱出来;蝎子在墙上爬来爬去,他就会冲蝎子吹口气,蝎子立刻不跑了,蜷缩着身体,这时就可以下镊子了。
康康颠了颠收紧的袋口,袋子里发出很响的沙沙声,大概有四五两蝎子了。他又钻进杨树林,捡了许多蝉蜕。本来还想抓一条蛇的,他在草丛里寻觅了很久,没有找到。他抬头一看,月亮已经挂在中天了,只好匆匆回家。
奶奶和妹妹已经睡下。他把蝎子和蝉蜕挂在窗外的葫芦藤架下,钻进被窝。
第二天一大早,妹妹上学走了,康康扫完院子,喂了猪,对坐在树下做针线活的奶奶说:“奶,我到镇子里跑一趟。”
“做啥?”奶奶问他。去镇子有三十多里路,来回一趟日头都要落了。
“给三庆伯送点东西。”三庆伯家每天都有新鲜的蔬菜往镇子的粮油副食中心送。
奶奶见康康摘下挂在葫芦架上的袋子,心里便意会了,“去吧,早点回来就是了。”
康康跑出家门,一口气跑到三庆伯家。三庆伯家的院子里全是芫荽的味道。刚割的芫荽、刚拔的萝卜堆在凉台上。三庆伯和三庆婶正把芫荽扎成一小把一小把。
“三庆伯,今天我帮你送菜!”康康蹲在三庆伯身边,帮忙给芫荽扎束。
三庆伯看到他手中的袋子里发出沙沙的声音,笑着说:“昨晚上收获不小。”
“我去沟里抓的,今天不卖掉就死了。”康康说。
“你去吧,今天菜不多,一个箩筐就背完了。”说着,三庆伯把新鲜的萝卜和芫荽装进箩筐里,送到康康背上。
“走三十里没问题?”三庆伯笑着问。
“三庆伯你忙吧,我保证帮你送到!”康康背着箩筐,就往外走。
三庆婶在背后喊:“康康!”康康转身,三庆婶已经追到他身后,递给他一张油饼,叮嘱:“路上当点心,送去就赶紧回来!”
康康咬着油饼,冲三庆婶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康康走到镇上的时候已经中午了。他找了一块大石头,背着身子,把箩筐靠在上面,歇了歇,一口气背到粮油中心。
“下次还要早点啊!”粮油店的胖老板用秤称过康康箩筐里的东西,拿了三块钱给康康,“这是给你的。”然后在一个本子上记下和三庆伯的往来账。
“谢谢胖叔,我下次再跑快一点。”康康把钱叠起来放进口袋,拿上筐子要走,才发现筐子里放了些土豆和一袋豆腐糟。
“豆腐碎了就卖不出去,这些土豆有伤疤,也不好卖。”胖老板站在柜台后一边翻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康康冲他笑了笑,背着筐子走了。
康康跑到镇子西南的土药材收购站,蝎子和蝉蜕一共只卖了四块七毛钱。这比他想象的少了许多。他原本估算蝎子加蝉蜕至少能卖十块呢。可是老板说,最近中药材贱价,灵芝都卖不出好价钱。康康看到有一个老大叔背着袋子进来,袋子撂在电子秤上,秤上的数字猛地往后窜,足足十三斤。老板打开袋子,康康凑上去看,里面盘着一条绿色带黑斑的蟒蛇,比胳膊还粗。老板犹豫了半天,说:“三十块。”
老大叔生气地哼了一声,背着袋子走了,不卖了。如果给康康估计,这条蛇至少也能卖到五十块。
如果抓一条这样的蛇,就能买一头小羊崽和两只小兔崽了。康康很想有这样的好运气。
康康把手里的钱数了两遍,只有七块七毛钱。他跑到十字路口的饰品店,犹豫了很久,才不好意思地走进去,红着脸问老板:“一个发夹多少钱?”
老板是个年轻的女人,很少有男孩子来她的店里,她看了康康的样子,好像猜出了他的心思,“不一样的发夹价钱也不一样,你先挑挑看。”
康康走到挂饰品的台子前,红发卡有很多种样子,他没有看到和妹妹本子上画的一模一样的发卡。
“有没有带耳朵的发卡?”康康小心地问老板。
“带耳朵的?”老板想了想,然后在盒子里找了半天。
“是不是这个?”老板拿着一个红色的带耳朵的发卡问康康。
康康激动地差点叫出来,他要找的就是那个发卡。他强忍着激动,有点担心地问:“这个多少钱?”
“你是给妹妹买的吗?”老板笑着问。
康康点点头。
“可是这个发卡摆了很久也没有卖出去,已经不新了,所以我才把它收起来,你要的话,我给你便宜点。”
“多少钱?”康康急切地想知道。在康康眼里,这分明是一个崭新的发卡,比妹妹画在本子上的还要新。
“三块。”老板干脆地说。康康立刻掏出钱,付给老板三块,然后迅速拿着发卡准备跑走,好像害怕老板会反悔似的。
“等一下,”老板喊住康康,“既然是送给妹妹的,那要好好包一下啊,妹妹一定会喜欢的。”老板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纸盒,把发夹放进去,在纸盒外面包了一层印着粉色碎花的玻璃纸,又用红色的丝带打了个蝴蝶结,然后放进康康手里。
康康拿着这个精致的盒子,连谢谢也忘了说,便激动地跑出去。他躲在一个巷角里,反复摩挲欣赏着这个漂亮的礼物,然后满意地小心地把它放进背筐。
康康又去杂货店帮奶奶买了一卷金银丝线。因为奶奶绣花的时候,总是用黄色和灰色代替金色银色,绣完了,又觉得颜色不够亮,脏脏的。有了金线银线,奶奶的刺绣会更好看。
剩下的钱,康康给妹妹买了几支铅笔和一把小刀。妹妹的小刀已经很钝了,削出来的铅笔像狗啃了似的。康康还想给妹妹买一个铁的文具盒,上面印着好看的图案的那种。妹妹的文具都是卷在布片里的。不过他的钱已经不够了。他问好了价钱,在心里定了一个计划,打算下次来镇上再买。
回到家的时候,妹妹还没放学。奶奶依旧坐在树下做针线活。康康把箩筐放回屋里,去三庆伯家走了一趟。时间还早,康康有点心急,脚步不受控制地往麦涧头上的学校里走。学校大门开着,他绕着学校转了一圈又一圈,也不好意思进去。校园里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吵闹。
康康在附近的田野里挖了些野菜,用打结的背心兜着,看到校门口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知道放学了。
他一边假装挖野菜,一边等着妹妹。妹妹斜挎着麻布袋子拼缝的书包,独自一个人走出来。其他同学都是三三两两结对的。康康发现妹妹的样子很沮丧,脸上好像还挂着泪。
他不明白妹妹怎么了,就听到旁边的议论声。
彩彩把带耳朵的红色发卡摘下来,放到桌子上,和大家出去跳皮筋了。只有小一个人坐在教室里,不出去玩。琴琴中间回教室拿东西的时候,发现小站在彩彩的座位边,把彩彩的发卡戴在了自己头上。
“简直太像一只傻兔子了,那张黑黑的兔唇,加上彩彩的兔耳朵发卡,笑死我了……哈哈哈……”
彩彩和琴琴从学校里走出来,隔着几十米,跟在小后面,望着小的身影,还在议论不止。
康康都听明白了,却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突然很讨厌面前的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孩,甚至想冲过去警告她们,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悄悄走在妹妹身后,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妹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书包里翻出本子,把画着红色发卡的那一页撕了个粉碎。然后抹了抹眼泪,走进院子。
“小,我今天去镇上了。”康康故意不让小觉得他发现了她哭过。
小不理他,放下书包,径直坐在奶奶身边的凳子上,看奶奶刺绣。
“小,我给你买了铅笔和小刀。”康康走进屋子,把箩筐里藏着的文具拿出来,叫小进来看。
小不进来,脑袋趴在奶奶的腿上。奶奶知道小受了委屈,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叹了口气,理了理小的头发,继续做自己的活。
康康把铅笔和小刀放进小的书包里,却不知道该不该把包装着红色发卡的那个精致的盒子也放进去。
“小现在很讨厌这个发卡吧?”康康在心里说。他把发卡盒子塞到了布满灰尘的箱子底,拿着金银线,走到奶奶身边,悄悄放在奶奶的针线箩里,然后摸了摸小的脑袋,去给猪喂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