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她是一个面容姣好,身段婀娜的女人,她齐腰的乌黑秀发上经常变换着各种美丽的发夹,每当她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在那窄窄的小巷里缓缓走动,我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追随她,那时候我六岁,没有人告诉我何为美,但我朦胧中觉得她那样就是美的,因为她总是让人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她是从另一个镇嫁到我们村的,她的丈夫是我们的邻居,一个白白的有些胖的青年,他长相俊美,两人走在一块就像戏里的演员一样,在我们那个小村庄格外抢眼。他们刚结婚时,两人恩爱有加,她丈夫常常骑着单车载着她到处去玩。有一次我看到她坐在单车后面,她丈夫说了几句话把她逗得咯咯咯地笑,风轻轻扬起她的头发和裙摆,这一个画面至今仍可在我脑海中清晰回放,当时的我幻想,我以后嫁人了就像他们一样。
但这样的幸福在她嫁过来的第二年戛然而止。这一年,她丈夫染上了赌博,那个时候,六合彩风靡我们整个小镇,但大部分人只是拿点小钱赌着玩,而她的丈夫在尝到赢钱的一点小甜头后,不断拿更多钱去赌,接着输掉了积蓄,他赌红了眼,也为了把输的钱赢回来,不断找人借钱,在庄家那里赊账,最终欠下一屁股债。记得那个时候常常有债主上他们家追债,她丈夫不敢露面,都是她一个人在应付着,好几次,债主把她们家的东西砸烂,我母亲过去帮她收拾,我跟在后面,看到她眉头紧蹙,几颗泪珠快要夺眶而出时,她迅速用手揩了揩,然后抬起头对我挤出了一个笑容,叫我自己去桌子上拿糖果吃。
债主闹过几次后,他们东拼西凑借了一些钱还上,但还有很大一部分没能还。她丈夫提出要去外面打工还钱,顺便避避那些债主,她自然是不同意,回问他留下一个烂摊子给自己的女人,自己一走了之,算什么男人?她的丈夫面对她的质问并没有感到羞愧,反而是在一个清晨拿了几件衣服和家里仅剩的一点钱,留下一张字条走了。我想象不出当她醒来看到那张字条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当天中午她坐在家门口,怔怔地看着捏在手里的纸条。
她丈夫走的第二天,她来我家找我母亲问是否有什么工作可以介绍给她,她的表情略显悲伤,感觉还夹杂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也许是她觉得她丈夫自己出走外省让她面子挂不住。过了几天,母亲介绍她到一个电子厂当流水线女工,上班的第一天早上,她穿着略显宽大的麻布裤和没有任何装饰的上衣,与之前穿着裙子的动人的形象完全不同。每天的忙碌让她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埋怨她丈夫或是去感慨她的命运,然而生活好像不想让她安稳一会,上班一个多月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个孩子了来得真不是时候,”她跟我母亲聊天的时候说道,“不知道该不该把他打掉”,她眼睛盯着我母亲怀里的弟弟,我弟弟那时候刚出生4个月,“小孩子又那么可爱,唉……”她有点喃喃自语,母亲劝她生下,毕竟丈夫只是去外地工作而已,还是会回来的,她摸了摸肚子神情恍惚地点点头。
后来她辞工待产,她的丈夫只是偶尔来个电话,每个月底寄几个钱,人并没有回家看她,说是忙着挣钱,赶不回来。她有的时候会抱怨丈夫没良心,但大多时候她都不会提起她丈夫,好似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她的婆婆只是每天端一碗汤过来给她,她婆婆的七个儿子给她生了七八个孙子,她每天忙着带孙子,无暇顾她那么多,而且孙子多了,对她肚子里的那一个也没那么在意了。
那一个月她除了来我家串门闲聊,其他时间都待在家里看书,她只有初中的文化水平并,但她却很喜欢看《读者》,有一次她让我帮她买新一期的读者,我买完递给她,她给了我一根棒棒糖,然后让我坐在她身边,她读给我听,读着读着,她说道,你说人活着是为什么啊?我看着她摇了摇头,她的眼神闪过一丝光亮,“我活着就是为了受苦还债的。”她微微笑了笑,“我上辈子应该是做太多孽了。”
很快她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很不幸,这个男孩后来被诊断为脑瘫,无法站立,斜视流口水,不怎么会说话,为了照顾这个可怜的孩子,她没有再 去电子厂上班,在家里做手工挣钱,经常能看到她的孩子坐着轮椅在家门口待着,她做着手工陪着他,不时停下来拿出手帕擦掉孩子的口水。她经常说,我命不好,这孩子也就是投了我的胎才有这样的苦命啊!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悲伤的神情,好像已经坦然接受她和她孩子的命运。
孩子三岁的时候,她的丈夫回来了,那个男人依旧是满面红光,体型比离家前大了一倍,仿佛他这几年是去旅游享受而不是出去打工挣钱。他离家几年,归来看到略带憔悴,不再打扮的妻子和脑瘫的儿子更是生不起几分的感情。而对于她,丈夫的归来似乎给她带来了生活的激情,她重新穿起了裙子,每天变着法给丈夫做各种好吃的饭菜,两人的感情好似回到刚结婚的状态,除了有了个脑瘫的儿子,他丈夫几乎没有正眼瞧过这个孩子。
有一天,她听到某些村民的传言说他丈夫在私下跟人喝酒的时候说这孩子不是他的,他家没有这种病的基因,她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在家门口大声哭泣,仿佛这几年来所受的苦一下子随着眼泪倾泻而出,她丈夫嫌她丢人把她拉进家,两人大吵了一通,我随着母亲去劝架的时候,只听到她丈夫说了一句,这个家有这个孩子就没有我,你自己看着办。她听到这话怔住了,然后抱起孩子不再说话,只是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的丈夫。
后来那个孩子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她的儿子哪里去了,也没有人敢去问她。村里的风言风语说他们把那个孩子扔了,还有人好像亲历者似的,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们如何把孩子扔在了江边堤坝旁的垃圾堆,那个孩子如何地哭喊等等,当时尚年幼的我信以为真,脑海中不停地浮现那个孩子在垃圾堆里哭喊绝望的样子,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般的难受。没了孩子之后的她像丢了魂似的,经常坐在自家门槛上发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一层皮被人扯掉换成一层假皮似的。
在我母亲过去劝解的时候,我在旁边听到她哽咽着说,我不怪他,是我命不好……当时我有些惊讶,不知她为何会把所有事情都归结为是她自己命不好,以至于对于那个薄情的丈夫没有一丝怨言。
她的日子没有苦尽甘来的时候,在她丈夫回来的一年后的某一天,一个长相娇小,打扮入时的女人带着一个两岁的小男孩找到她家,说是他丈夫的女人和孩子。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回了句,他晚上才在家,你晚上再过来吧。我当时在门口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有些讶异,她的表现完全不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发现老公有小三的反应,但当我看到她那面无表情的脸时,才明白她已没有了魂,她那时只是如机器人般活着罢了。
往后的日子,那个小三在我们村租了房子,找了工作,定居下来,她的老公就在两个家来回走动。她又在电子厂找了份工作,流水线一样地过着日子,也很少再到我家找我母亲闲聊。直至后来她下班踩着单车经过国道的时候发生了车祸,当场死亡,据说现场极其惨烈,我没敢去看,命运对她如此残酷,连死亡都是如此悲惨的场景。
也许在她临死前她会想,她这一生的苦够还她前辈子所造的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