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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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1

这个年代里,春节的前奏早得出奇。明明才腊月初头,人们就用大袋子小袋子装满了麦粒,掺和着对年末的喜悦和对新年的憧憬,统统磨成嫩白的面粉。大街上,小巷里,但凡遇到熟人,人们总要亲切地唠上两句。路上望去,也许能见到几个拿着红纸请人写春联的。尽管艳黄的太阳已经蜷缩在山头,孩子们却仍一聚就是七八个,在土路上笑着、跑着,冲得那样快,似乎是想跑赢一阵风。跑的时候,他们还时不时地抛出一支划炮,将所有的无趣统统炸掉。这才把年味衬得那样浓。

“嘿!老妖怪,割肉了没有?”

“老妖怪”指的是同村的毛有福。毛有福真有天大的福气,别看他现在二十五六就五大三粗,壮得就像一头熊,其实他还是孩子时瘦得简直只剩一层薄皮包住松散的骨头!现在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不过 ,当时的他因一副妖怪样子得了“妖怪” 这一绰号。

喊他的那个人叫方仁斋。在“文革”那会儿,他的“知识地主”父母受了批斗,深知道上大学是条救家的路。十年浩劫过后,夫妻俩想尽了法子也找尽了关系,总算是能让儿子考上了大学。由于成分过高,他没分到家属院,工作问题也得自己想办法。现在仁斋已经毕业多半年了,这次也是回家过年吧。由于是同一辈份,方仁斋可以称毛有福为“妖怪”——大家都是这么叫的。

尽管俩人之前过得时光并不算好,现在过年总是快快乐乐的。

“哪能不去割肉嘞?都腊月二十三了,一下割了快十斤嘞!”有福一笑。

“挺好,不简单。”方仁斋也一笑。

“是吧!我都说了:人要是勤快,根本不用上什么大学;人要是懒,你上了大学也白搭!”

“嗐!我这过的不也凑合吗?”仁斋勉强一笑,也没必要在大过年吵架嘛。

“唉?你(的)小子几岁了?”毛有福问。

“我现在哪有什么孩子啊!听人说你家小子已经五岁了?”仁斋还有点不相信。

“那当然了。要我说,早早要孩子,也是早早多个壮劳力。你也该找一个(媳妇),可别到时候地种不好还没孩子,别让俺大爷大娘生这个气。是不?”有福同志说话还是有点直。

“啊是、是……” 仁斋的笑中还带着些谦卑,尽管地主子弟的地位没那么低了,也许是他习惯了吧。俩人就这么唠会儿,也就分道扬镳,各忙各的了。毕竟大过年的,本来能忙的项目就不少。而且今天腊月二十三,晚上是要祭灶神的,大人们在今天都要为了那神圣的一刻忙活一番。

回去的路上,有福只是急匆匆地不断交替双腿,只有看到熟人时才招呼一下——他多想立刻回到他的土坯房子,再看看自己虎头虎脑的小儿子。有福同志不仅是爱家、爱孩子,也十分爱过年。小时候,即使日子过得比黄莲还苦,可到了过年,大家好像都变得快乐无比。现在他长大了,明白过年时大人是“又闲又忙”的——这一个多月的日子里,干的活好像要比平时的活轻一些、说笑的时间多了不少。过年时要干的是确实不少,虽然忙,但事事都叫人欢欣叫人快活。尽管毛有福已经不是小孩了,却依然乐此不疲。这也难怪,之前回回过的是“素年夜”,最近几年居然能吃上点肉,怎么能叫人不高兴呢。

这年头可比当时好多了,多少苦熬得可也算值得。毛有福想着想着还笑了起来:人这东西真神奇,发展真是快。或许等到我成了白胡子老头的时候,这日子敢是得过更好,这年敢是能过得更红火吧?

有福迈步走进大敞的街门,小儿子虎蛋儿趿拉着布鞋就跑了过来:“爹!爹!你可算到了,快点把糖棍儿拿出来吧!”

“等会儿吧,等会儿吧。”毛有福笑笑说,“等到吃了晚上饭了,啊?”儿子这才撅着嘴说了声:“中——吧——”又猛地转回身,一边跑,一遍还喊着:‘‘娘!赶紧做饭——’’

天空算是完完全全地黑下来了。这天黑得像方仁斋家砚台里又浓又黑的墨汁,村口的唯一一盏大红灯笼放出夹杂着温柔的红光,与有福家里那盏极少打开的三瓦小黄灯泡发出的光调和成一层暖色,覆盖住土坯房子的里里外外,屋里的四口人也像是换了新衣裳。

“灶君爷,我给你上好贡了!回去可得多报报俺家的好事,可别说坏事啊!明年,我还给你上贡……”有福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将“灶王爷”从墙上揭下来,又将它放到燃着几张黄纸的盆子里。

“好啦!”还没等毛有福把那盘拐子糖端到桌子上,虎蛋儿早就用两只小手抓了两把,稍有不舍地慢慢啃了起来。

“娘,你也吃一根。”有福给他娘递了一截拐子糖。娘摆摆手:‘‘我不吃,给虎蛋儿吃吧。’’

‘‘奶奶,糖棍那么好吃,你咋不好(喜爱)吃嘞?’’虎蛋儿还不懂人情,竟然这么想。

有福他娘往马扎上一坐,合拢眼皮,徐徐地讲:‘‘我活了这么久也没吃过糖,慢慢慢慢就不怎么想吃了。现在这日子变得真是快,到时候这年过得该比现在好上多少倍嘞?要是你爷----’’只可惜,虎蛋儿他爷爷在还苏联外债的每天‘‘二两九’’(的粮食),‘‘低指标’’那三年里不幸饿死。

有福的媳妇一听这话,生怕婆婆过一会儿就哭出来,赶紧劝说;‘‘娘,这都快过年了,应该高兴高兴。’’有福娘不在接茬说了,只是嘀咕一声;‘‘等(大年)初三了,再去看看他。’’

月亮又往东边走了走,四口人算是都上了炕。最高兴的大概就属虎蛋儿了吧。玩了一天所产生的累使他早些睡去,但小嘴却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些什么。是盼着大年三十晚上多吃几个饺子?还是盼着到初一清早穿上崭新的小棉袄去亲戚家拜拜年?

二十四早上,婆婆跟媳妇张罗着要一锅炒花生。虎蛋儿自然帮不上什么忙,早早就蹦着跳着出了街门,找几个小伙伴玩去了。可怜我们的有福同志,明明想着要帮她们的忙,却因为笨手笨脚还帮了倒忙,俩妇女只好‘‘请’’他先出去。

闲着也是闲,还不如找点什么事做。东看看,西看看,果然还是要到地里去看看。是啊!整天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那个不爱土地呢?不管是有良田几百亩的地主,还是仅有几分贫瘠的土地的贫农,都是把土地当成亲儿子看的。

由于腊月的冷天气,菜地里没那么有生机。抬眼望去,却仍有盈满双眼的绿油油的一片一片又一片的麦苗。或许还有几根耐冻些的杂草在与寒气做最后的挣扎。过罢了这欢快的一个月,大概就等着看苗儿们一天一天往上窜了吧。在往左扭扭头,似乎还望见个灰布衣裳,隐隐约约还有一顶灰帽子。细看才看出来是个正蹲着的人。能是谁呢?等有福走近了,这才认出来是方仁斋。

‘‘我还想着是谁正屙嘞,你伸个方脸看啥嘞?’’毛有福开玩笑说。

“我这叫观察,亲近自然。”仁斋一边回答,一边抓着钢笔继续大笔记本上的工作。大概写完了吧,方仁斋盖上笔帽,把它插到胸前的衣袋里。站起身来,嗬!看看这打扮 :裤子是用细布做的,上身缝着四个口袋,左上处的口袋上插的‘‘英雄’’牌钢笔隔着笔帽折射出引人注目的金光,头上还顶个帽子——标准的‘‘干部服’’。

‘‘研究这个干什么?早就有人研究过咱们这儿的地啦!’’有福呵呵笑着,又不像在嘲笑。

‘‘嘿,你还别不信,真就没人好好研究过。就是有,那他也没留下点什么记录。我这是针对性研究,造福于民。’’仁斋像是在一本正经地发话,却也呵呵笑着。他跟有福又讲些对刚才那句话的有力的论证。

‘‘行了行了,大过年的还多找一份麻烦。’’有福给方仁斋递了根烟,“人家说初一有人打扇鼓,扭秧歌。晌午有大排练,你也去看看,跳跳?’’‘‘行。’’方仁斋故意开个玩笑,“先到你家抓一把花生。”

俩人迈步向前去……

                      2013

“你过来看看这是啥!”

“呦!这不是虎蛋儿小时候吗?”毛有福还想伸手想把那张印有四五岁的虎蛋儿的彩色照片抢过来。

‘‘哎——别着急,先帮个忙呗,端茶倒水也算帮忙啊。’’

‘‘就你能耐!’’有福似乎是在冷笑,同时又麻利地给仁斋满上一杯酒,快速推给他。仁斋同志这才慢悠悠地从衣兜里摸出几十张照片,一并递给有福。

哇!快看看这些照片,有张印着小虎蛋儿咧着嘴巴挑起一盏红灯笼,有张印着毛有福那门口贴着红春联的老家,还有印着男女老少成群结队去拜年,方牛两家一块放烟花,街坊邻居比试谁家的柴火烧的大......

‘‘嘿呦!拍了这么多,我咋不知道你以前拍过?’’毛有福笑容还没收敛,把一沓照片铺到茶几上,痴痴地回味每张老照片所挽留住的一丝丝余味。这是一种享受。

‘‘天机不可泄露嘛,咋能告诉你老妖怪?’’方仁斋暂且把播着春晚回放的电视机的音量调低些,又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一台老古董——照相机。

“买它可花了我不少钱,这才把之前日子‘封印’起来。”仁斋的言语中多少带点自豪,这确实很值得自豪。

“好,好……”有福叹了口气,“好是好,可你再看看现在。好像没那么好了。村里面有好几个人都在外边打工,虎蛋儿也出去了,过年也不能回来。有几个甚至都不想在老家住,搬出去了。之前我还想这过个十几年,年会越过越红火呢,现在……”有福又叹了口气,“我就怕之后的人忙得不放炮、不串门、甚至连春联都不贴了……’’

“嗯……”方仁斋停止了嬉笑,陷入了思考。为了不让正月充满这种悲情,老方笑笑说:“那可不一定。你是个喜欢过年的人,指不定哪儿想得太多了,就跟那杞人忧天一样。明天村南头的小李子结婚嘞,到时候领着你家小子、我家小子去看电影。后天咱们两家人去庙会上看看……”

毛有福同志毕竟不是小孩儿了,尽管他再怎么不高兴也不会愁眉苦脸下去。他只是拿起遥控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一些,又同仁斋老哥们干了杯酒。

                  2023

“这里是中央电视总台二零二三年春节联欢晚会直播现场。我们与全国各族人民、全世界的中华儿女共同迎接癸卯兔年的到来!”

毛有福左手端个大碗,右手慢慢地把碗中饺子送到嘴里。头上的一层浅灰是六十年的岁月的馈赠,门头上的皱纹自然使他显得没那么有精神。可是毛有福并不在意这些,只是略显呆地盯着正直播着春晚的电视。老毛的儿子、儿媳妇正忙活着继续包饺子,时不时说上两句。至于他的孙子孙女,他们两个则趴在沙发上,各自抱个手机,嘴里也不闲着:

“赶紧狙他,狙他!”成成有点激动地大喊。

“哎呀!他走近了。得换枪打他,打他!”英英不耐烦地喊。

“哼!又死了。不玩了,不玩了,我看小视频了。”两个小孩几乎是同步地点开视频软件。毛有福很想说点什么,但是一时不知道让他们干什么。真不知道该拿那两个不怎么爱看春晚的小孩怎么办。

“成成、英英。要我说啊,不如我领着你们俩去你方爷爷家串串门吧!”毛有福把碗筷搁到一边,又见这么长时间也不出个小品,干脆拍拍孙子孙女的肩膀,叫他们出去走走。

‘‘哎呀——爷爷,哪儿有大年三十去串门的啊?不是应该在家待着吗?哎呀,别去了,别去了。’’成成一边盯着手机,一边答应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在家待着吧。’’英英也跟风讲道。

‘‘哪条习俗说大年三十要死活抱着手机的?走啦,走啦!顺便找方畅玩去。’’尽管这么说,毛有福也想不出来俩小孩见到老方他孙女能玩什么,玩手机么?

三个人刚到街门口,‘‘哧——哐’’一声打开推开大门,却猛地发现两个黑影近在眼前。

‘‘额?’’三处童声齐响。

‘‘老方?’’

‘‘妖怪?’’

‘‘串门怎么也不敲下门?’’毛有福挂着笑脸问。

‘‘刚走到门口,这不,门自己就开了。’’方仁斋也笑了。

‘‘刚想领着小将们找你,你就送上门来了。来!进屋,进屋。’’有福把街门开展。

几个人正进屋时,方仁斋还凑到毛有福跟前说话。原来方畅也在家抱着个手机,他也想领着孙女来毛有福家串门。

到了屋里,有福摆棋盘要跟老方杀一盘。至于三个孩子,在这么冷的夜里出去跑跑是不怎么可能的。三个人想说话,好像没什么能长时间聊的话题。果然还是要看手机的。

‘‘吃!’’方仁斋吃了老毛一颗棋子,又悠然地品了口茶,“唉,你看小孩都抱个手机……”这个爷爷的话才说一半,那边的仨人就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就像三只突然发现异样的羚羊,又扭了回去,俩爷爷会心一笑。“但确实没什么好干的。”仁斋补充道,“他们也不干别的。”

‘‘你啥时候回去?’’老方问。

‘‘回去?这个说不好,人家一家四口(指牛有福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估计初二白天去了姥姥家,天黑就回去了。我咋说也得在老家待到初七初八嘞。’’毛有福走了一步棋,‘‘人家都有要忙的事儿,挣钱的要去挣钱,上学的要去上学。你嘞?’’

‘‘初五就走了,待不了那么久。’’方仁斋笑笑说,“现在过年不那么忙活,早早就结尾了,忙着也费劲。”

‘‘嗯——’’毛有福竟感到有些莫名的不高兴,但他可能是习惯了吧,并不像之前那样愁眉苦脸了。

房门被推开,是有福的儿子儿媳妇,两个人手里都端着饺子。“叔,吃碗饺子吧!”

‘‘行行行,我看这个饺子好吃。’’方仁斋接过饺子,忽然若有所思地环视四周,接着‘‘嘶——’’了一声。

是啊,仔细听听,黑夜里好像也没几声烟花爆竹的爆炸声。由于毛有福他娘去年逝世,家里并没有贴春联。明天大年初一,大概没人会像之前一样五点起床拜年吧。老毛坐镇家里,儿孙们出门随便拜几个年。村里肯定有人找借口不参与其中的,可能说怕再被传染上病毒吧。如果之后人们为过年所累,嘴上还要说它多么多么好的话,还不如取消了吧。老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多愁善感。即使他这么想,其实也快习惯这样了吧。

几户人家街门口挂的灯笼是那样红,宛如一颗颗小太阳,却照不散一夜的黑。以后还有人会闲着没事挂灯笼吗?那时候天就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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