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疫情的原因,四十多年,第一次没和爸妈一起过春节。
其实也没什么遗憾的,现在通讯发达,视频里几乎天天都见面。用妈的话来讲,如今吃的穿的用的,就像天天过大年一样。如今地过年,没有鞭炮,没有祭祀,没有仪式,甚至不需要准备,只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看着春晚吃顿饭而已。没了这些忙碌,也就没有了过年的味道。
小时候在山东的农村过年,那些规矩和仪式感成了一种美好回忆,现在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那时候,刚进腊月门,就能听到稀疏的鞭炮声。耐不住性子的人家早早买了鞭炮,隔三岔五让自己孩子点响几个,提醒着整个村子,年就要来到了。虽然距离春节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家家早开始谈论如何过节的事情了。亲戚多的人家,划算着如何准备过年的食材。过了腊八节,择个有人帮手的日子,把猪栏里养了一年的那头大肥猪拉出来,在它还不明就里地撒欢中,被一群人抬到案板上,没等哀嚎几声,就成了白花花的猪肉膘子。前后腿的肉膘,还有排骨脊梁骨上的肉是要拿到集市上去卖的。留下了整个猪头,还有心肝肠类的下货,这是过年招待亲戚的酒肴。
真正一天天开始忙碌起来,是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每一天都被安排了工作。腊月二十三,糖瓜黏;腊月二十四,扫房子;腊月二十五,磨豆腐;腊月二十六,割猪肉;腊月二十七,宰公鸡;腊月二十八,把面发;腊月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这七八天,连村里最懒的人也变得勤快了。
大年三十这一天,才是真正过年。似乎前几天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这一天。院子干净了,对联贴上了,水缸里的水挑得满满,年货堆满了一屋子。一切都已准备停当,过年的大幕才开始拉开。
年三十的上午是忙活贡品的时间。整条的大鲤鱼被涂上面糊,弯曲着放进油锅里炸透的焦黄,颜色鲜艳,样子灵动有造型;肉肘子是方方的一大块,在大锅的笼屉上完全蒸熟,上面的肉皮黄的透亮,下面是白肉,挨着白肉的是发红的瘦肉,黄白红颜色层次分明;耦合、豆腐、丸子也要进油锅,黄澄澄的一大碗;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菜肴,蓝的绿的紫的都被盛在一个个的大碗里。等这些供品做好了,并不着急上桌,而是放到了偏房的冷屋子里,或许是怕孩子偷吃,偏房的屋门落了锁。忙完了这些,吃中午饭的时间也到了。在鲁北地区,年三十的中午饭并不太讲究,习惯是炖白菜豆腐汤,每人盛一碗,每人一个大馒头,我猜大概是“百财兜福有盼头”的意思。吃过午饭收拾了碗筷,就把正屋里的八仙桌擦干净,把上午做好锁在偏房的那些鱼肉供品端了进来,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八仙桌上。前面摆茶壶茶碗,酒壶酒杯,再把新买的漆红筷子找出来,一双双摆放整齐。八仙桌的上方的墙壁上,那个平日挂中堂的地方,换上了写有密密麻麻名字的大幅牛皮纸卷轴,这个已经泛黄的大中堂,家里人称它为轴(zhu)子,那是代代续写下来的家谱。轴子最顶处的中间位置写着始祖茂三个大字,下面是一代一代已逝先人的名字,被誊写在上面的男人是有名有字,女人则是简单的某某氏。按照辈分,一排排誊写,最下面的一排是最近几年逝去的亲人。轴子下方正中的搁几板上立了一个木制牌位,牌位上面书写着“某某氏宗亲之神位”的字样。牌位前面再摆一个香炉,香炉里盛满了各色的五谷杂粮。
临近傍晚的时候,太阳落了山天色变得灰暗。大人拿着一摞烧纸和几炷香就出门了,有的小孩觉得好玩就偷偷跟在了后面。大街上好似约好似的,不少人几乎是同时出的大门,在大路上碰到了,相互问候一声:“出门请祖先们回家过年。”彼此拱拱手,去村外的田地里,各自寻到自家的祖坟地。跪倒在坟头前,点燃手里的烧纸,再把松香点着,朝着各位先人的坟头举三举,开口里念念有词地说:“过年了,各位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回家去过年了。”然后起身,拿着点燃的松香,顺着原路回家。小孩子在一旁蹦蹦跳跳地叫喊,被大人回头瞪了一眼,便不再作声,孩子们懂事地放慢脚步,也像大人一般一脸严肃地跟在后面回到院子里。
大人拿着点燃的香来到正屋里,冲着中间的牌位举了三次,把香插到盛满杂粮的香炉里。这样算是把所有的祖先们都领回了家。
此时的天完全暗了下来,屋子里点上了蜡烛,天井里挂上了带有玻璃罩的马蹄灯。
大人从草屋里拎出一捆早已准备好的麦秸杆,来到大门外的街道上。把整捆的麦秸秆竖着立在路中央,用火柴从下面点燃。柔软而干燥的麦秸秆遇到火苗立马就燃烧了起来,火光冲天,照亮了整条街道。孩子们围拢过来,欢快地蹦跳着,伸出手去烤火,火苗照亮了每个人的脸蛋,暖暖的,亮亮的。大人们说,这是“照厅”,用火把瘟疫烧尽,烤走霉运。
灶房里的炊烟冒了出来,炉膛里的柴火在“劈里啪啦”地向外蹦着火星,水饺在大锅里翻滚着。不一会功夫,被柳编的笊篱捞出来盛进一个个的搪瓷碗里,大人端起来向外走,孩子们兴奋地跟上来,伸手去接水饺,被大人轻轻地训斥:“这是给祖先吃的,你们要等等才能吃。”孩子们不敢多说话,闭着嘴到一边去玩了。水饺一碗碗地被摆在桌子上。大人把一个蒲团拿来放到地上,双膝跪在上面,用火柴点燃烧纸,看着一张张燃尽,开始磕头。磕头后起身,端起一碗水饺,用筷子拨出一两个落进烧纸的灰烬里。这样的仪式,就算是祖先们来家里吃了第一顿晚餐。
没电的日子,夜晚漫长。而年三十的夜晚,屋子里点会两根蜡烛,照的房间里亮堂堂的,香炉里的香不间断地冒着青烟。寒冷把供品冻的通透,在烛光下发着寒光。墙壁上垂下的轴子,让屋子里充满了神圣和神秘,似乎屋子里挤满了回家过年的先人。若不是有家里人在桌子前面的小桌上包水饺,躺在炕上的孩子们,是不敢闭眼睡觉的。崭新的衣服叠的方方正正的,就摆在炕头上,大人说只有半夜起来后过才能穿。一个个小脑袋从被窝里伸出头,双手扒在炕边上,看家人包水饺。忍不住小声地问:“半夜几点起来啊?”大人回答说:“你们抓紧睡,早上会叫醒你们。穿新衣服,放爆仗。吃水饺,里面有钱,谁吃到谁有福。”“好嘞,记得叫醒我们啊!”小脑袋缩进被窝里,抬头看了看那个摆在供品中间的牌位,感觉也没那么可怕了。于是放心地闭上眼睛,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大人还在忙碌着,水饺摆了一圈又一圈,香炉里的香燃尽了再续上,院子里的马蹄灯始终亮着。夜空里那些闪烁的星星俯瞰着世间的这一切,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一盏马蹄灯,也是星星点点的呼应着天上。此时,天上人间是相通的。
夜,似乎跟着孩子们睡着了,一片安静。天上,银河里的星星似乎也困了,不再眨巴眼睛。
“砰!砰!砰!”这是清脆的爆仗声。不知谁家第一个点响了深夜的宁静,随后是此起彼伏,远远近近的响声开始不绝于耳,不时还有烟花在天空中绽放,暗黑的夜里就热闹起来。
被窝里熟睡的孩子被推醒时,嘴里还打着哈欠,大人趴在耳朵上悄悄说:“起来过年啦,穿上新衣服,点咱家的爆仗。” 孩子揉着眼睛不情愿地钻出被窝,一阵寒气袭来,鼻子发痒,长大了嘴巴刚要打喷嚏,却被大人用手一把摁在口上,憋了回去。这时,孩子们才想起昨晚临睡前地嘱咐:“早上醒了千万别打喷嚏,否则福气打没了。”
等孩子穿上新衣服起来的时候,饺子已经端到了桌子上。院子里的马蹄灯依然亮着,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也摆上了一张桌子,桌子上也摆上了冒着热气饺子,那是用来祭祀天地的。一挂长长的鞭炮挂在院子里的枣树枝上,垂在半空里当来荡去,那是今年买的最贵、最大、最响的爆仗。孩子们已经从炕上下来,挤在屋门口不敢向院子里走,大人拿着火柴走向鞭炮,回头用手冲孩子们挥了一下。孩子们知道这是要放鞭炮啦,举起小手捂到自己的耳朵上。大人点燃后,迅速地跑回到屋里。鞭炮的引信开始“滋滋”地冒起了火花,随后便是一道道白光和惊天的响雷声,爆仗炸一个,地板就震一下,门上的玻璃被震得“哗楞楞”直响。大人们说,谁家过年的爆仗最响,谁家的日子过得就最红火。
接下来是烧纸、磕头,敬天敬地敬祖先,先让天地、祖先们吃饺子,这是全村的规矩。要等一切仪式举行完后,才能轮到孩子们吃饺子。白菜豆腐馅的素饺子,意味着家有百财能兜福。还把几个硬币包在饺子里,谁吃到硬币谁最有福气。为了吃到有福气的饺子,孩子们争抢着多吃了好几碗,吃到后闭着嘴直蹦高。
等到吃完了这过年的饺子,下一个仪式更隆重,拜大年。长辈被安排在正座的椅子上,晚辈双膝下跪,嘴里喊着:“爹娘,孩子给您拜年啦!”小孩子要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挨个地磕头。当看到一个个稚嫩的小脑袋趴在地学着大人有模有样的磕头招式,把大家都逗乐了,老人们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把早早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一个个递给他们,孩子们的脸上也乐开了花。
远处近处仍然是鞭炮的轰鸣声,在家家满是欢快的笑语声中,天渐渐地亮了起来。大年夜,就这样隆重地过来了。
每想起这些,就开始怀念那些逝去地岁月了。如今,城里早已听不到鞭炮的声音,拜年也仅剩下电话里的祝福了。
年三十晚上,我给远在外地的父母亲视频里拜年,并且说:“明年春节,咱们回老家去过春节吧,那里才算是真正地过年!”他们痛快地答应了,言语里充满了期盼。
明年春节还来得及,计划用一年的时间准备过年的年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