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勋
儿子说中午回家吃饭,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啥都行。”我说:“那就吃饺子吧。”
现在年龄大了,越来越钟情于饺子。我还自有一套理论:饺子的食材,既含主食,又有副食,膳食合理。主食是我们北方人日日离不开的白面,副食呢?饺子馅儿尽可随心所欲。荤可鸡鸭鱼肉,任其选择,素更是青葱野菜,不尽枚举。五花八门全凭自己的喜好。生肉生菜,包成饺子,直接水煮,避免了煎炒烹炸,更有益于健康养生。
包饺子的过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有拽面的,有擀皮的,有包馅的,流水作业,人人参与。大家手里忙碌,嘴上说笑,再没有比这更愉悦、更温馨的画面了。清水飘芙蓉,元宝落玉盘。待到热腾腾的饺子端上餐桌,工作的辛苦,生活的烦恼,早已随着案上的欢笑、碗里的热气烟消云散了。饕餮世间味,最是此物鲜。
贫穷年代,饺子可是上等佳肴。穷人家,来了尊贵的客人,或者到了冬至、过年时才吃,也一定要吃。冬至,是寒冷的开始,民间有吃饺子安耳朵之说。冬至吃了饺子,这个冬天便不会担心冻掉耳朵了。过年,除旧迎新,饺子意味着平安,团圆,希望。游子回家吃到饺子,在外的酸甜苦辣、辛劳奔波都随旧年而去了。莫道离别愁几许,一饺此中揽。来年早归喜几多,吃饺话团圆。
后来,随着生活条件的不断改善,饺子慢慢登上了平日的餐桌。小时候,我们姊妹几个和母亲生活在老家,父亲一人在外,大哥参加了工作。那时,城市居民每人每月发半斤肉票,凭票买肉。父亲总是把肉票攒下来,到月底买了肉,骑车到十几里外的哥哥那里,和哥哥一起共同改善生活。殷殷的慈父爱,都包在了弯弯的饺子中。
“别别别,最不愿吃饺子了。”
“什么?”
儿子的话让我意外。这话怎么像自己几十年前说的?
“你不爱吃饺子?”吃的时候没见他少吃呀,我心里犯起嘀咕。
“我爱吃饺子,就是不爱包,太麻烦。”原来如此,真真的是我那时说的话!
那是几十年前了。我刚参加工作,住在单位宿舍。每到周日回家,父亲和母亲都要给我包饺子吃。我也总说:“多麻烦呀,不就是面、肉、菜,吃个捞面条,多省事呀。”父亲也总是笑着说:“懒妮子,喜欢吃,不喜欢干,看你的书去吧,我和你娘俩人包,你不用管。”我顿时卸了思想包袱,轻松自在地依在床,在书中天马行空,放飞心情。
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我已经成了家,周日回到父母家里,父母仍给我包饺子,我仍依在床上看书。
秋天的太阳暖暖地洒在院子里。墙根的一株菊花挺着胸膛,紫黄色的花朵开的正艳。鸡棚里的两只大冠白母鸡正悠闲地啄食。父亲和母亲坐在小桌前,父亲擀片,母亲包饺子,他们永远是这样分工。母亲包饺子简直是一项手工艺术,片托在手心,一筷子夹的馅儿一定不多不少,两手一捏,片便紧紧地把馅裹在怀里,像是两个前世修得的恋人再不舍分离。这还不说,母亲会给他们捏上漂亮的花边,像女孩的裙摆,妩媚多姿。捏好的饺子整齐地摆在专门的高粱杆锅盖上,一排排,一队队,像鼓鼓的元宝,又像弯弯的月亮,更像列队的船只,仿佛有了生命,随时等待出发。
父亲和母亲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聊着天,一会儿说说哪个孩子好久没有回来了,一会算算在外地上学的小儿子还有多长时间就该毕业了。和煦的阳光拂过父亲没有一根青丝的白发,拂过岁月在母亲脸上留下的沟壑桑田,徐徐向前移动。父亲和母亲叹息着自己渐渐的衰老,也憧憬着未来——小儿子毕业上班了,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
我抬眼窗外,望见这一幕,眼睛不知不觉有些发热,为二十多岁的自己还能享受父母的呵护,感动不已。那一刻,我忽然希望时间就此静止,我和父母永远定格在此时,永远,永远……
好日子总是很短暂时。仅仅几个月后,就在第二年的春初,乍暖还寒,父亲没有任何预兆地走了。从此,我再也吃不到父母一起为我包的饺子,再也看不到父母一起为我包饺子的画面了。我真恨自己,总是以要学习为理由,竟没有一次坐下来和父亲母亲一起包过饺子,慢慢享受和父母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一直到自己有了孩子,做了母亲,才学会了包饺子,才真正领悟到了吃饺子的好处。儿子小时候长的很瘦弱,吃东西挑食,这不吃、那不吃的,包括饺子。一次去奶奶家吃饭,儿子一看是饺子,立刻皱起了眉头,大声嚷嚷着:“不吃,不吃。”一旁的爷爷赶紧哄劝:“冰箱里有元宵,给你煮元宵吃吧。”奶奶也跟着说:“去小卖铺给你买面包吧。”
我傻了眼,难不成儿子要一辈子与饺子错过吗?那该是多大的损失和遗憾呢?汤圆,面包,怎么能跟饺子的营养相比呢?不行,我心一横:“今天就吃饺子。”儿子看没有商量的余地,虽不高兴,倒乖乖地吃了起来,竟还吃了一大碗。最可喜的是,从这一次开始,儿子喜欢上了吃饺子。
后来我变着花样给儿子做饺子吃。只要是我想到的、认为是上好的食材,都用来做过饺子馅儿。儿子不喜欢吃鸡蛋,我就把鸡蛋和在面里,这样的饺子吃起来爽滑、筋道。儿子不知道面里的诡计,有时在外面吃了饺子,回来总是说,没有妈妈做的好吃。我还喜欢用蔬菜汁和面,红的萝卜汁、绿的芹菜汁,包出来的饺子像玛瑙、翡翠一般晶莹剔透。看着儿子津津有味的贪婪吃相,做母亲的幸福和甜蜜就像电流一样从心底里汩汩地往上窜。
如今,饺子也进入了工业化时代,再不是什么稀罕食物。原本的珍馐美味成了超市最方便宜的快餐食品。但我仍独爱自己亲手包的饺子。若是时间允许,我会醒好面团,拌上可意的料馅儿,把对亲人的关爱虔诚地包进饺子。九十岁的母亲偎在身边,眼睛花的已经看不清楚了,还不忘时时的指点我,我“嗯,嗯。”地答应着。母亲很开心。不过,我包不出母亲手上的花褶,那份婀娜优雅,只属于母亲。儿子和媳妇坐在老伴和我旁边,比赛着谁包的好看,谁包的馅多,谁擀的皮薄。擀杖下,掌心里,不时溅起一串串笑声。当一盘盘冒着袅袅热气的饺子端上饭桌,当看到儿子一边把烫嘴的饺子送到嘴里一边不停地说:“好吃,好吃。”时,我的心便融化了,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