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把到处是坑的戏园老街铺得干干净净。这真是一个好兆头,罗二想。
连夜从北京赶回来,才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就六点半了。这是个好日子,该吃顿好的。罗二大步向附近的油条摊儿走去。
老王,炸俩布袋,俩鸡蛋的。罗二大咧咧坐下,吼了一声。
哟,这是有大活儿?老王抬头,油光满面的脸上一双油汪汪的眼睛,没笑。
没活儿。今儿不干活儿。罗二憋着笑。
老王俩布袋磕了仨鸡蛋。炸油条的人来了又走,有的跟罗二打声招呼就去看油锅,有的没看见罗二。
罗二付钱,一把零散的票子。拎着鸡蛋布袋往回走。罗二想着,这么大的雪,淑芝可咋来呀,三十多里路呢。
院门大开着。罗二跑到屋门口,看见外甥家洛正在墙角弯腰翻腾仅有的一口破木箱。罗二几把把家洛推到门外,啪关上门。家洛也不着急,掏出一支烟点上,吐一口,说,二舅,都说你傻我还不信,你现在娶媳妇儿,等于把一辈子的血汗钱白送给外人,你还不如给我,我给你养老送终,咋说我也是你亲外甥,血浓于水啊。
罗二不说话。
家洛不着急。墙角有几根破木头,家洛拍了几下,坐下翘起二郎腿。
罗二看手机,七点,不着急,民政局九点才上班。罗二坐床上,开始吃布袋。没吃几口,家洛敲窗户,二舅,你吃啥呢分我一半,我也没吃早饭呢。
罗二吃完一个,心骂狗X的老王鸡蛋又不够数,三年前就坑过他一次。罗二从棉袄内兜里摸出户口簿身份证和复印件,仔细看看,码好,小心放回内兜里,开始吃第二个布袋。
七点半。罗二听见大姐的鸭嗓子一进胡同口就开始骂。小胡同只有20米长,小院在最里边,大门正对着胡同口。
你个败家子儿,又来闹,你二舅就是把钱给了外人,也不给你,你就死心了吧。唉呀,儿子你咋坐地上了快起来别冻着了。先喝个豆浆暖暖。你个没良心的玩意儿,就让你外甥在地上坐着?也活该你没个后。
罗二在床上坐着没动。撑过去这一会儿,领证了就好了,他们再闹就是犯法了。罗二看见窗外有阳光照着院里那棵梧桐树,树枝上的雪都成金色的了。
然后听大姐换了一个口气。
你看你,小时候让大哥戳瞎了一只眼,别说别人了,我都觉得难看,你说啥样的女人能看上你?还不是图你手里那几个钱?等你病了老了人家肯定拿钱走人不伺候你!你给家洛让家洛给你养老多好,自己的亲外甥,他要是敢不管你,看我不打死他。老二你开门,这么厚的雪,你就让你姐姐在外面傻站着?你真是一根筋!
罗二坐着没动。
罗二听见大姐和家洛小声嘀咕什么,不过是堵着门不让他去跟淑芝登记。淑芝不图他的钱,在工地,给他买衣服买鞋买袜子,用的都是她自己的钱。淑芝也是个苦女人,丈夫老打她,这次也是两个儿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才逼着她们离婚,让母亲去找个对自己好的人。
罗家的人歹毒,罗二知道,摆宴席也压根儿没打算叫他们。
罗二呼口气,看窗外,天光似乎暗淡了一点儿。不会的,刚才还是大太阳,雪都是金色的呢。
快八点时,罗二听见大哥和妹妹也来了。他想起身隔着窗户看看,最终没动。
院里静了一会儿,妹妹耐不住了,说,大姐你这不对呀,要搁平时,早让家洛撞门了。
然后听见家洛说,小姨你不知道,妈又要给我娶媳妇儿,说等媒人回话呢,让我这几天老实点儿别出事儿。
妹妹笑了,你说你又嫖又赌的,整天瞎晃悠,娶媳妇儿也是白糟蹋人家闺女。
家洛一拍大腿,还是小姨你懂我,娶那玩意儿干啥,我妈整天管我爸就跟养狗一样,多憋屈!
妹妹悠悠地说,我也不是看上二哥那点东西,我就怕到时候你们不分我东西还笑话我傻。
罗二盯着手机,看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他多半年没在家,这次连夜偷偷赶回来,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大早上就把他堵了。早知这样还不如在民政局门口蹲着呢。罗二打量着这间破屋子,窗根儿下一张破碗橱,又当灶台又当饭桌;这个墙角一张单人床,那个墙角一口破木箱。这是罗二15岁那年,用85块钱——卸车的全部积蓄买下的,他当时发誓再也不回那个家。
现在这些家当全部加起来不值十块钱,有啥好惦记的。
罗二从一团乱糟糟的被子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套新西装。淑芝给他挑的。罗二摸了摸,一会儿照相时再穿吧。又塞回去。
微信一条语音,淑芝说,罗二我快到了,你到哪儿了?
罗二小声说,我大哥他们来了。你先办着,我,我很快就过去。
罗二咽了口吐沫。布袋太油腻了。屋里没有水。
罗二一条一条翻他和淑芝的聊天记录。
这时妹妹敲了敲窗户。妹妹说,二哥,我问过文松了,他说只要你写个字据,说这个院子是你的财产,你百年之后不给那个女人,就让你结婚。我跟大哥大姐商量过了,他们说行。你现在写了就能去民政局。
罗二不动。
院里一直在小声嘀咕什么。有时候笑,有时候吵。阳光已经没有了,天跟还没亮一样,看样子一会儿还要下雪。
大哥一直没说话。这是罗二最害怕的。五岁那年,娘生妹妹大出血死了,刚出完殡,大哥帮着爹收拾家。罗二饿,把大姐喂妹妹的粥抢过去吃了。爹一脚把他踹到地上,说你咋不去死呢?大哥拿起桌上的筷子插进了罗二的右眼……
罗二不知道大哥今天想咋样。
手机突得响了。震天响。发呆的罗二吓了一跳。是淑芝。罗二看到窗户上立马凑了几个人。
淑芝。
罗二,你到哪儿了?
我还在家。你办好了没?
嗯嗯,办好了。他在大厅又打我,儿子报了警,是警察押着他办的证。
好。好。
我这就去找你啊罗二。
别。你在那儿等着,我这就过去。
我去找你。
淑芝挂了电话。再打,不接了。
罗二开始着急。他不能来淑芝来。他一个人可以在这耗着,淑芝来了会咋样?家洛拧她胳膊?大姐拽她头发?大哥上去就跺一脚?妹妹被大哥吓得也上去挖脸?
他罗二娶妻是娶来疼的,不是娶来遭罪的。
罗二不敢想。他不能让淑芝来。他要在淑芝到家之前出去。
报警?他们没动手,也没理由抓他们。就算抓了,这也不是啥光彩的事,小辈儿以后还要做人啊。淑芝的两个儿子也是好汉,敢报老子的警。
罗二开始换衣服,换淑芝给他挑的西装。淑芝说他穿上好看。他要在淑芝到家之前出去。
其实罗二把后事都想好了。这个小院他和淑芝留着养老,如果他能善终,名下三栋单元楼到时候由淑芝分给两个外甥和一个侄子,好让淑芝在这个家里有容身之地。如果不能,这些都是淑芝的,谁也不给。单元楼的事儿谁也不知道。遗嘱的事儿只跟淑芝说以后让她找杨律师。他立了两份遗嘱在杨律师那里。
院里还在嘀咕。罗二听不见大哥说话。罗二把换下来的旧衣服装进小布包,背在身上,深吸了一口气。
罗二拉开门冲出去。动作像他当年卸水泥卸化肥一样矫健,像他在工地上和石灰和水泥一样利落。有雪开始下,像过年时大城市里落下的烟花,像别人结婚新娘下车时喷的彩纸。他的左眼闪着亮亮的光,把能看到的雪都照成了彩色。
罗二才迈了几步,只觉后脑一震,眼前一黑,直楞楞栽到雪地上。
罗二看到淑芝的新皮鞋朝他奔过来。那是罗二给淑芝买的,他看大城市里四十多岁的女人都穿那种款式,有一千多的,有五百多的,还有两百的,淑芝一个也不要,嫌贵。罗二要买一千多的,最后淑芝坚持总算要了双五百多的,罗二才作罢。淑芝说,太贵了,她一辈子穿的鞋加起来都没这么贵。
闭眼前,罗二看见眼前一片雪茫茫。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