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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得那时我几岁,但那天早上的哭闹清晰地刻在脑子里,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我跟父母睡在一张床上,靠墙躺在他们里侧,半夜被尿憋醒,听他们念叨去兴化的事情。
我向来是个跟路精,跟母亲,跟哥哥,也跟父亲。
第二天,父亲早早起来,却不知道被什么事情绊住腿,直至日上三竿才拎起竹筐,准备走向门外。
我刚好醒来,来不及套上棉袄,就从床上跳下地,上前一把抓住父亲的衣袖,要他带我去兴化。
父亲一甩胳膊,“有什尼好去的,蹲嘎里(家里)!”遇着事情,从来不作过多解释,一贯如此。
我踉跄着向后跌坐在地,不等哭鼻子,即刻爬起来,又抱住父亲的腿。
父亲吼叫起来,我劝当没听见。父亲向来脾气暴躁,一句话听不顺耳张口就喊,三句不对付瞪眼就骂,但我对他的怕抵不过跟路的欲望。
既没有解释为什么不带我去兴化,也没有拿假话好话哄我松手,大人通常的做法,在父亲这儿却行不通,因为他从来不说软话。
父亲仰头朝外看,天不早了,就低下头掰开我紧紧箍着他双腿的手,一步跨到门外。
我哇啦一声哭起来,追到门外又折返回头,从床边抓起自己的棉袄,再急急忙忙追出去。
跑到东河码头,只见父亲站在小鸭抄(小木船)上,手持竹篙,一字点开码头,小鸭抄鱼儿一样游走。
我急得直跺脚,可父亲视而不见,反而加快手中的动作,小鸭抄越游越远。
我哭声震天,对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恨不能腋下突然生出长长的铁钩,好把渐行渐远的小鸭抄给勾回来。
就在小鸭抄游到孙亮家门口 ,准备拐弯向西的时候,我明白了什么似的,狠狠地揩了一把眼泪,即刻掉头向北 ,沿着泥路拼命地跑。
等我气喘吁吁跨上连接南北泥路的木桥,果然,父亲划着小鸭抄,正由东向西而来,准备从桥肚下面穿过去。
我一边招手,一边喊着父亲,“爷啊(方言爸爸),你带我去,爷啊,你带我去……”可父亲铁石心肠,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加快速度。
不知道如何绊住父亲前行的脚步,站在木桥中间的我急中生智,蹲下身,把手中的棉袄对着穿桥而过的小鸭抄扔了过去。
那座木桥很矮很矮,人撑船经过桥肚时,都要半躬身体,所以,我扔下的棉袄恰好落到小鸭抄上,只不过一半担在船帮上,一半落在水里,父亲连忙停篙,捞起湿漉漉的棉袄,然后缓缓靠近河码头。
幼小的我,想不起来问父亲为什么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长大后揣测,是因为我跟路的决心坚决到让他不忍心再拒绝?生活中父亲很少展示他温柔的一面,多数时候冰着一张脸。
我破涕为笑,从桥上冲下来,扒开丛生的灌木,不等小鸭抄停靠稳当,就一脚跳了上去,小鸭抄立刻大幅度地摇晃起来。
我往船帮绑上半截竹篙,再把半湿的棉袄挂在上面晒太阳,然后卷缩进船舱。小船儿悠悠,过沟渠,穿小河,渐渐驶入水天一色的大河。
河水清澈,能看到水草在河里自由自在地摇摆,摇碎了倒映着的蓝天白云。河两边茂密的芦苇连绵起伏,野鸟扑闪着翅膀低空掠过水面,再与和飞舞的芦花一起追赶天边的彩云。
饿了掰一块又粗又硬的大麦糁子饼进嘴,掬水云在掌,一起喝进我的肚里,太阳当头照射,周身暖融融,整个人昏昏欲睡。
父亲间或看我一眼,再看看头顶上无边无际的天空,什么都不说,继续弓腰划动他的小鸭抄。
我醒来睡,睡了醒,傍晚时分,突然起风,小鸭抄犹如一片轻飘飘的树叶,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起来,河水不时地打进船来,我害怕了,怕小鸭抄像树叶一样在空中翻卷。
“爷啊,小鸭抄会不会沉?”我双手死死地扣住船棱,整个人跟着小鸭抄一起摇晃,尽管打小就熟悉河水,但那时我太小,还没有学会游河。
父亲不理会我的问,只是骂了一句“这鬼风”,手上调转方向,急速地把小鸭抄往岸边靠,然后顺着河岸向前慢慢撑,过了很久,终于到了有大树扎根的河边,父亲不由分说,用一根粗绳把小鸭抄绑到大树的身上。
这下,不管大风如何翻卷 ,小鸭抄尽管会剧烈地颠簸,但不会倒扣水面。
吃了干饼,喝了冰冷的河水,我穿上自己的棉袄,躺进船底的稻草堆里,和父亲依偎在一起。
风吹浪打,四处空寂,满眼生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紧张与害怕,因为我在父亲宽阔的怀抱里。
父亲依旧沉默寡言,不像母亲会一边编织柴帘一边对我讲南说北,半晌过去,他才轻轻地嘀咕一句“你跟来做什尼” ,从他连连的叹息与咂嘴声中 ,我能感觉到他的焦虑与着急。
自从我上了小鸭抄,一整天父亲没有责备我一句,好像我跟着他去兴化是理所当然。
到了后半夜,大风止息,睁开眼,星光闪烁,虫声如同潮水一波来一波去,深秋的夜空,如同黑丝绒一样厚重扎实,密密匝匝地将我和父亲包围。
一两只从夏天走到秋天的萤火虫,提溜着微小的灯笼,四处寻找走散在夏天的伙伴,与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遥相呼应。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长大后背诵这首诗,再带着回忆的滤镜,就觉得那个夜晚美得充满诗情画意。
天色大亮,阳光刺眼,父亲穿着薄薄的衣衫,站在船尾双手划桨,只见他满头汗水,闪闪发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也不知道小鸭抄又划出去了多远。
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父亲除了停下来吸一管旱烟或者吃点干饼,其余一直不停地抽篙划桨。我无事可做,就四处张望 ,只在偶尔兴起的时候,把手臂作桨快速地把河水向后推,这样的举动无助于小鸭抄前行,只是我与水的一种嬉戏。
路途遥远,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无聊与寡淡。
傍晚时分,父亲点亮马灯挂上船头的竹篙上 ,然后继续星月赶路,我则继续卷缩在船舱的乱草堆里。
一天又一天,小鸭抄行行停停,天亮时分,父亲把我从酣睡中摇醒,睁开眼睛,周围是全然新奇的世界。
我欢快地跳上岸,牵着父亲的手,融入稠密的人流,那是我第一次去外地,长大之后才知道,兴化隶属扬州,距离我的家上百公里。
那时的我,穿着破旧的斜大襟棉袄,无知无畏,旁若无人地走大街过小巷,行人摩肩接踵,高楼店铺林立,完全陌生的繁华,让我眼花缭乱,兴奋与激动难以言表。
我好像跟着父亲坐上了汽车,但记得不具体,那样的年代连自行车都稀缺,又何来高大上的汽车?
父亲带我走进一间店铺,买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太好吃了,大海碗吃了个底朝天,吃了个肚儿滚远,似乎要顶开大襟棉袄。
父亲自己则没有吃面条,只是吸着一管旱烟,平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那个时,一碗阳春面于我相当于山珍海味,父亲他自己则吃不起。
待我吃饱喝足,父亲扛着两大袋鸭饲料走在前面,我拽着他的衣角跟在后,一起朝系船的河边走去。
然后,父亲把我一人留在船上,自己又跳上岸,过了很久很久,又扛了两大袋鸭饲料回到船上,然后,我们急不可待地划上回家的路
傍晚时分,风雨大作。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风浪颠簸之中,小鸭抄又变成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随时有沉没的可能。
我手抓缰绳,紧紧地贴在船底,蜷缩着一动也不敢不动,我终于明白起初父亲为什么坚持不肯带我出来了,虽然父亲自始自终没有为此抱怨我一句。
而且,此行四天三夜,脾气火爆的父亲,全程没有斥责我一言半句,只是保持他一贯的沉默。
经常浪里来风里去的父亲,蹲腰站立船尾,紧紧地抓住竹篙,依靠过往的经验,慢慢寻觅可以停靠的岸,唯一的蓑衣裹在我身上,他自己则浑身湿透,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睛,挂在船头竹篙上的马灯也发疯一样摇摆,似乎随时会跌入河水中。
黑灯瞎火的水面上,父亲只能凭借微弱的天光和电闪雷鸣,一篙一篙摸索着向前。
不知道父亲和风雨搏斗了多长时间,终于迎来风住雨息,太阳又高高地挂上了天空。
仿佛劫后余生,又好像和太阳已经睽违了百年千年,我站到船头 ,情不自禁地跳跃起来。
转得头晕,我又蹲下身,打捞浮在水面的花花草草,又掬水对着太阳抛洒。
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被抛到空中的水珠纷披而下,霎时旋转成一朵一朵的花,晶莹剔透,五彩斑斓。
父亲终于对我笑了,同时抹了一把脸,甩向明媚的天空,那是未干的雨水 ,还是新生的汗水?
风中有朵水做的花,一朵一朵地开在父亲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