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筑永远记得万历二十年那个闷热的夏夜。他蜷缩在塌了半边的茅草屋里,右腿被房梁压得动弹不得。月光从断裂的屋脊漏进来,照在满地碎陶片上,像撒了一地惨白的牙齿。
"阿西——"他刚发出半声呻吟,突然听见猪圈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头养了三年的黑毛猪撞开栅栏,獠牙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老金看着它用鼻子拱开瓦砾,忽然觉得这畜生的眼睛亮得吓人,仿佛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猪的獠牙咬住他衣领时,老金闻到浓重的血腥气。断梁被顶开的瞬间,他看见猪背上插着半截陶片,暗红的血顺着油亮的皮毛往下淌。等被拖到院中枣树下,老金才发现这头猪的左耳缺了半块,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兄弟。"老金颤抖着撕下衣襟给猪包扎,月光在猪眼睛里折射出奇异的光晕。猪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温热的触感让老金想起死去多年的妻子。
第二年开春,村里人发现金家的饭桌上多了副碗筷。老金七岁的儿子明哲刚要伸筷子夹泡菜,就被父亲用烟杆敲了手背:"让你猪叔先吃。"黑毛猪蹲在草席上,前蹄搭着矮桌,呼噜声里带着莫名的威严。碎米拌着野菜汤,它吃得慢条斯理,油亮的鼻尖沾着饭粒。
万历二十三年四月,月食之夜。金大胖——这是黑毛猪给自己起的名字——突然开口说了人话。当时老金正在给猪圈铺新稻草,听见背后传来闷雷般的声音:"城筑啊,倭寇要来了。"他回头看见猪的眼睛在暮色中泛着红光,獠牙上还沾着早晨吃的番薯皮。
起义是在秋收后爆发的。金大胖带着三百农民埋伏在鹰愁涧,等倭寇的运粮队经过时,几十头浇了火油的猪率先冲下山坡。那天山风特别大,火猪的惨叫声混着倭寇的哀嚎,把整条山涧染成了血色。金大胖立在山岩上,獠牙挂着半截断指,月光给它镀了层银边。
"猪大将军万岁!"浑身是血的明哲举着竹枪欢呼,没注意父亲望着猪背上新添的刀伤,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水光。金城筑摸着腰间那个装紫菜的布包——这是妻子生前最爱煮的汤——突然觉得夜风冷得刺骨。
万历二十七年冬,汉阳城的茶馆里再没人敢大声说话。穿灰袍的密探像幽灵般游荡在街巷,茶碗碰桌的声响都能让人心惊肉跳。城南菜市口的木桩上总挂着风干的紫菜,据说那些被请去"喝汤"的人,最后都会盯着飘动的紫菜发出非人的笑声。
金城筑跪在将军府的石板地上时,闻到了熟悉的腥甜味。八个壮汉抬着的青铜鼎里,紫菜在滚汤中舒展成诡异的形状,蛋花像无数只苍白的手在抓挠。"爹,喝了吧。"明哲捧着青瓷碗的手在发抖,碗底沉着半片残缺的猪耳朵。
金大胖的獠牙从屏风后探出来,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它油亮的皮毛上织出蛛网般的阴影。老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救命的夜晚,猪眼睛里的月光也是这般冷冽。他张开嘴,任由滚烫的汤汁灌入喉咙,紫菜缠住舌根的触感,像极了当年猪舌头舔过掌心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