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青莲峪下育才女
外婆家的小洋楼位于青莲峪南端,榜山造在江湾上。江水上涨的时候,下面的柱脚都会淹在水里。小露台下面就是江面,江水落下去的时候柱脚才会露出来。可以看得见水底那些五彩缤纷的鹅卵石。在江水快速下沉的时候,江滩上面会拾到许多活蹦乱跳的江鱼。
这是桃花江上独一无二,一座南洋风格的砖瓦小楼。
外婆年轻的时候就是出名的绣娘。她的绣品常常会有南洋过来的商人订购。
那年,一个叫张淳羽的年轻富商来到银阳,在市面上看见了一幅叫“桃花春江”的湘绣,千方百计打听到了绣这幅作品的人。他搭乘小火轮从桃花江下来,到前面的青莲镇,然后沿江走到青莲峪,见到了这幅绣品的绣娘。
她叫梅雨莲,这幅绣品不仅是她绣的,连绣品上的画底子都是自己设计的。
张淳羽在青莲峪留下了。
他一口气向梅雨莲订了十幅绣品,也在梅雨莲身边勾留了整整一年的光景。他深深爱上了这个湘妹子。一年以后,张淳羽带着十幅精美的湘绣离开了青莲峪,不仅留下了一笔巨大的金钱,还留下了一个挂着南洋翡翠的玉佛项链。当然,还有对梅雨莲深爱的结晶。
第二年的春天,张淳羽二度来到青莲峪。
那座小竹楼里多了一个哇哇哭啼的女婴。那是他和梅雨莲的女儿张玫。张淳羽本想将梅雨莲母女接出青莲峪,梅雨莲却执意不肯。
不得已,张淳羽斥巨资购买材料,找人在原来的小竹楼旁边,造起了一座三层小洋楼。张淳羽陪着妻子和女儿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后,再次返回南洋去打点自己的生意。
张淳羽第三次再来的时候,小张玫已经五岁了。
为了女儿的未来,梅雨莲终于同意了张淳羽的要求,带着张玫离开青莲峪,来到长沙清水塘,住进那座小楼很像青莲峪的小楼。唯一不同,就是少了深入水中的几根柱脚。那是张淳羽专门打造的。
从此,张淳羽一直在南洋与长沙直接奔波,既要照顾生意,又要照顾梅雨莲母女。
小张玫很快长大起来,她得到良好的教育。天资聪明的张玫,考上了在北平的燕京女子大学。
张淳羽亲自把女儿送到了北平,又去了南洋。
不久后,抗日战争爆发。
梅雨莲离开长沙回到了青莲峪,张玫却留在了北平。
从此以后,张淳羽竟然再也没有了音讯。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直到新中国成立,她们再也没有过张淳羽的消息。自从那时候起,梅雨莲再也没有离开青莲峪。
张玫在抗战时期也一直没有回来过,直到抗战胜利,她带着女儿第一次重回青莲峪。
以后新中国成立了。
张玫那时候在北京工作,很少有时间回来。还是她们返回到长沙以后,张玫独自回过青莲峪。这次她考虑再三,也是为了小女儿早日摆脱现在的状况,下决心离开长沙返回青莲峪。她不希望母亲的那种离愁之苦,自己的那种相思之痛,又一次在女儿身上重演。不得不配合自己曾经的领导,有着知遇之恩的老朋友马莲的恳求,彻底斩断女儿和严箫潇的联系。
张玫又一次在马莲帮助下在银阳找到一份工作。她在一家刚刚复课的中学做物理老师,却将两个女儿送回青莲峪母亲身边。
张玫扶着母亲站在小阳台上,就看见李楚江领着两个女儿,沿着江边的鹅卵石一路走来。
现在是枯水季节满滩的鹅卵石在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异彩,桃花江静静流淌过去。江畔的小楼,笼在一种神奇的气氛里。
“阿妈,前面那个蹦蹦跳跳的是阿芬,她小时候来过的。后面那个是阿霞。”张玫指点着。
梅雨莲今年七十了,却耳不聋、眼不花,还在自己绣花。她用手搭在额头挡住阳光,看着江边走来的孩子,笑着说:“怎么回事?这个阿霞文文静静倒像姐姐,阿芬蹦蹦跳跳反而像妹妹嘛。”
张玫也笑起来。
“谁知道啊?阿霞要小阿芬4岁,可做起事来,都是她稳重,有什么事儿也是她帮姐姐拿主意,倒像是她要大几岁的样子。”
“你这次把两个孩子送来,是有其他原因吧?”
梅雨莲问。
“我是瞒不住阿妈的。是的,为了阿霞,我担心她一个人住在山里太寂寞,不如让她姐姐一起来。阿妈,你苦了一辈子守不到阿爸。我苦了半辈子守不到她们的阿爸,还有我的大儿子。我不能让阿霞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张玫说着、说着眼泪流出来。
梅雨莲回头轻轻拍拍女儿的手,平淡地说:“别伤心了,孩子们看见不好。记住阿妈一句话,桃花江水可以医好心病的。阿妈老了,今年七十了,你阿爸要是还在有七十二了。我们也不知道还有几年,还能不能见面?可他一走就是几十年,阿妈不是活得好好的?就是因为有这桃花江水。你还年轻,还有希望。只要林志华活着,你们就有重逢的一天。好好活下去吧。还有阿霞,她还小以后的路还长,就让她安安心心住在我身边,让桃花江慢慢医好她就是。阿芬,我看是不用担心的,呵呵,找个好人家早点嫁也好的。”
张燕霞她们到小楼门前的时候,张玫已经陪着梅雨莲站在那里候着了。
张燕芳看见外婆,便像个小姑娘一样飞跑过去,扑进外婆怀里,欢笑着叫:“外婆,我好想你。”
张燕霞却还是稳着步子走来,静静站在她们旁边。
等着梅雨莲放开姐姐,拉过自己的手,才细声细气叫了一声,“外婆”。
梅雨莲一手拉着一个外孙女朝里面走,又回头招呼李楚江。
“江伢子,辛苦你了,进来喝口茶,晚上在我屋里吃饭吧。”
李楚江却腼腆地拒绝了。
“阿婆,我回去了,屋里还有事情做。”
张玫笑着也招呼他。
“阿江,今天真是谢谢你,以后常来玩。还有,婆婆年纪大出门不方便,两个妹妹刚来,对山里不熟悉的,要麻烦你过来带带她们。”
“好的,玫姨。”
李楚江答应了一声,转头朝村里走去。
两姐妹走进小楼。
张燕芳已经放开了外婆的手,跑上楼去,一面跑一面大声说:“外婆,我住哪一间屋子?”
张玫连连摇头叹气,“看看这脾气,怎么会先生下的是你?哪里一点点像个阿姐的样子?”
梅雨莲呵呵笑着对燕芳说:“三层只有两间,你们姐妹一人一间自己选就是。”
燕芳从楼梯探出头对妹妹说:“阿霞,我住左边,你住右边。”
燕霞笑笑点点头。
“好,我都好,随姐姐定。”
梅雨莲拉着燕霞的手,坐在堂屋一张竹椅上,旁边有张竹凳。
她让燕霞坐下。
“来,让外婆很好看一下我的小外孙女。”
张玫笑着说:“阿霞,你陪外婆坐坐。今天阿妈去煮饭,以后就要你和阿姐轮流照顾外婆了。”
梅雨莲却摆摆手。
“我不用人照顾,阿霞心静,明天开始跟阿婆学刺绣吧。”
“好的,外婆。那姐姐学不学?”
张燕霞依在外婆身边问。
梅雨莲笑着说:“你姐姐别学了,她的脾气坐不住的。我看不如让她跟江伢子去山上学学种药材,漫山遍野疯去吧。”
张玫把两个女儿安排停当,自己折返回银阳工作。
自此,张燕霞开始了她在洞庭湖畔的绣女生活。
外婆梅雨莲本就是湘绣传人,一手绣活数十年前已经誉满天下。张燕霞又是自幼喜欢绘画的文静性格,外婆亲自手把手的言传身教,不过数月已经将湘绣的各种基本手法学了八九不离十。那些什么最基本的齐针紧不重叠、疏不露底,直缠、横绕、斜裹,更是不输给多年的老绣娘。就是散套的参差排列,皮皮相迭、针针相嵌,也已经把握得很是有模有样。还有施针讲究分层逐步加密,虚实针看重虚虚实实疏密有致,乱针却是乱中有律,打点要似雨打沙滩,戳纱宛如蜻蜓点水,接针前后衔接无间隙,滚针两丝紧捻成一线,打子针针颗粒有轻重,还有所谓正抢、反抢、鬅毛……湘绣的“十八般针技”都渐渐融会贯通。
那些绣品的画稿,也都是在外婆指点下自己去揣摩。一有空就坐在小阳台上画山画水,临摹花草树木,再设计出自己的绣品底子。张燕霞的绘画虽说没有受过系统专业训练,现在却得了外婆这个湘绣传人的亲授,很快就让自己的画技上了新台阶。
张燕霞满腹的惆怅,居然真被这一江桃花水渐渐冲淡了。很少再有那种独望江水洒相思的情感,她身上越来越多了被山山水水陶冶后的恬静与安详,甚至似乎已经对儿女之情完全丢开了。
却不曾想苦了从看到她第一眼就迷住的表哥李楚江。
看似忠厚木乃的李楚江,其实是个性格极为内向的聪明人。
生活在银阳,尤其是深居在青莲峪的湘人,多数以种药,栽桑、打鱼、养蚕、刺绣为生,多数都是继承自家祖上的方式。只是这商品流通转换却不是长项,多半是外面的商人找得来,就像那些挑担子的货郎,收去后再卖到大集镇,或者城市去。当然也有那种像张淳羽这样的远商会慕名而来,直接来收购药材、蚕茧、绣品。
这个李楚江虽然自己是药农出身,却很早就发现了其中的商机。
他常常会将四里八乡最好的特产,带出青莲峪,甚至带出银阳地区,直接送到长沙省城寻找到买家,得到最好的价钱。梅雨莲的绣品都是他直接拿去卖到省城的,自从张家姐妹来到青莲峪,他就来得更勤快了。一是因为,梅雨莲把自己外孙女张燕芳,托付了他学种药;二则是,身在银阳的张玫也时常要给两个女儿带些日用品下去;第三个自然因为张燕霞。
李楚江不知不觉就爱上了这个山外来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