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上)思虑后路姥姥哭穷 瞻前程父母怄气
我说不清对四姥姥的复杂感情,只是觉得她无儿无女好恓惶可怜。我要真走了,四姥姥就没人管了;她那整天要我操心的箱子柜子里的东西,谁替她晾晒?吃饭喝水谁给她做、谁给她烧?屎尿盆子谁给她倒?又觉得她可恨,箱子柜子里的东西塞得满满的,还舍不得给我两件衣裳。妈妈总说四姥姥没儿没女没人养老,她只能靠变卖家当过活,东西卖一件少一件,害怕后运不济。
几天后,妈妈回来了。我在厨房里把四姥姥想留我继续伺候她,只是想要妈妈贴补她些粮食,以及那天下午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了妈妈。不料妈妈听了很生气:“亏她能想得出!我孩儿伺候她吃饭没工钱,干口磨衣裳还不够?还要再背上锅?她就没想想我的处境?我孩儿伺候她三四年,连件旧衣服都没舍得拿出来给我孩儿换洗。瓮里的旧粮食那么多,也不怕虫子咬了?横一个养不起,竖一个养不起,就像这两年我孩子拖累她了。我把你嫁出去好歹有个交代,拖着你两个弟弟讨吃要饭也不来她这儿。”
我听着想着:四姥姥家的那一箱一箱的好衣服,年年春天要拿出去晾晒。我也曾偷偷地试着穿过,有的正适合我穿,可她从来没说给我一件。去年卖翡翠累丝凤的时候,那个买古董的还说:“看这姑娘出落得多漂亮,把你年轻时候穿过的衣服拿出几件来给穿上,看一眼也舒服。”四姥姥却说:“这世道女孩儿不敢穿漂亮,会招惹麻烦的。”人家走了,姥姥却又对我说:“哎,我的日子谁知道。这不,细软也快卖完了,这翡翠累丝凤是我的嫁妆,我一直舍不得卖,也卖了。你当真的卖不完?你伺候得好,四姥姥知道,今年冬天给你开双平绒鞋面,你就好好伺候吧。”可直至现在也没给我那鞋面。四姥姥就是那样,一丁点也舍不得给人。可她卖东西的时候,又经常说:“这根银绳不值几个钱,给你捎上吧”。有一次买古董的买完后,看到她身上穿的衣服上的扣子别致好看,就说:“老太太,把你衣服上的扣子卖给我吧,给你三个大洋,我只要扣子,衣服你换个扣子还照穿。”可姥姥脱下衣服说:“算了,连衣服你都拿去吧。扣子是为衣服搭配的,扣子没有了,留着衣服也没有价值啦。”当时,我真想要那件衣服,可最终还是没敢开口。大人谈事情的时候,四姥姥不允许小孩插口。
我正想着,妈妈又说:“孩子,这世道兵荒马乱,又少吃没喝,妈妈只是给你找个可安生有饱饭吃的地方,也没别的要求。”说着,妈妈两眼流出了泪水。我说:“妈,我听你的,你千万别哭,你的眼睛有病。”“妈妈知道委屈你了。”妈妈说着拭去泪水,我为了妈妈强忍着把泪水咽下去。
过了两个月,效武送来一丈三尺花布,妈妈裁剪好,我自己缝了一袄、一裤。夏天,我穿着新做的花衣服,高妗子见了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看穿了这身衣裳多漂亮!”几句话说得我满脸通红。
过了几日,爸爸回来了,见我穿着新衣服便问:“你妈今年收入不错?她还在肃静村吗?把你打扮得像个大姑娘,多少钱买的,给弟弟们买了没有?”我羞答答地低下头没有作声。四姥姥说:“你想她妈有钱给她买衣服?一个女人拖着三个孩子,连糊口都难,还能买衣服?”爸爸听了一愣,四姥姥一口气将妈妈把我订婚的事告诉了爸爸。爸爸听了不停地在地上来回踱步,不断地唉声叹气,一会儿又蹲在地上抽旱烟。四姥姥一直抱怨爸爸,爸爸只是一声不吭地抽烟。中午时分,爸爸忽然站起来要走,我赶忙说:“爸爸,饭快熟了,吃了饭再走吧。”爸爸像没听见一样,急匆匆地走了。
姥姥还是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他还亲孩子?我看还是亲‘洋烟’(罂粟)‘料子’(鸦片)!三番五次改掉还要再抽上,好端端的一个家,不是抽‘料子’能闹成这样子?要不是你妈撑着,你们这个家和赵佩玉、马汝吉家一样的结果,还不定把你卖到哪里去呢!”我听着想起了赵佩玉一家,两口子为了吃‘洋烟’呵‘料子’,先是卖房卖地,后来把女儿卖了给人当童养媳,再后来把两个儿子也卖了。卖到最后上无片瓦下无锥地,实在没有卖的了,两口子一起悬梁自尽。马汝吉是妈妈的堂兄,我叫他二大舅舅。起初他家很有钱,生活起居爱摆阔,二大妗子手上戴着金戒指,胳膊上戴着玉手镯,身上也是杭州缎子,配搭广州扣子。她还常常笑话妈妈:“你三大姐老是那个样子,你不爱穿戴也就罢了,把个漂亮女儿也可惜了。”妈妈总是说:“我哪能跟你比……”。结果两口子一起吸“料子”,两年时间就把家当拍卖了个精光。去年春天一家三口去了省城太原,说是找工作干,不到三个月,只有二大舅舅一个人回来,老婆、儿子不知下落。二大舅舅回来参加了“麻包太君”的队伍,披着麻包沿街乞讨,不管谁家办红白事,他们就排成长队要饭讨吃。因为他们都穷得缺衣少裳,只好披上烂麻包遮羞挡寒,人们就叫他们“麻包太君”。去年冬天,二大舅舅冻死在了街头。四姥姥说:“大凡染了‘吃料子’的恶习,再大的家产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就水尽鹅飞拍卖干净了,接着就是家破人亡。”
四姥姥唠叨着一家家吃“料子”的后果。一会儿又说:“你爸爸没决心,三番五次戒不了。你妈妈在他身上费尽心思,生气、打架、好言相劝都不起作用。那么个聪明人就不怕孩子们受罪?你妈妈也快气疯了。唉!要不是你妈妈谁能忍受得了,你妈真可怜。她虽然把你订给庄稼人家,可还是为你想得多。如果不是对你负责,不要说卖给妓院,就是嫁给那些皇协军、便衣队当小老婆,那也就坑害你一辈子。你妈妈的话也有道理:一辈子冻不着饿不死,瞎活吧。细想想确实也是,嫁给那些名门豪宅的公子少爷们大都无所事事,染上‘吸料子’瘾,用不了几天就又成了一个‘料子鬼’,家败人亡。嫁给那些汉奸、皇协军、便衣队遭人唾弃,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呢。”
“庄稼人靠一工一苦生活,花钱靠一滴一滴汗水挣,当然会珍惜他的每一分钱,并不一定就要有学问、有能耐。你爸爸倒是能写会画、能说会道,干起啥来都是呱呱叫,再论医术方圆十里不比哪个医生断病强?可是,一抽上‘料子’就再不是原来的张椿輏了。”
“你妈妈是汾阳城出了名的才女,但再有本事也治不了你爸爸的‘吸料子’瘾。我兰英命苦,生下二十九天就没了妈,跟着奶奶生活。从小爱读书,三岁就识得好多字,在女子学校赫赫有名。后来参加了牺牲救国同盟会。还和冯玉祥的夫人李德全一起宣传抗日,同台演讲,那时候谁不拍手叫好?当了教师后,汾、平、介、孝的教师联考,还考过第一名。”“啊,我妈妈太了不起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妈妈年轻时候的故事呢。”我惊诧地说。
姥姥说:“孩子,人这一辈子,哪一步走对哪一步走错,谁也说不准。你也不要为现在你妈妈打发你出嫁而难过。当初你爸爸和你妈妈结婚,谁都称赞是天生的一对才子佳人。用你爸爸的话说,‘我画的花鸟,只有兰英能绣活了,别人都不行’。当时有多少人羡慕?”姥姥说到兴头上,挪到炕柜前,从里面翻出一个头上戴的脑包说:“你看,这是你爸爸和你妈妈初交往时,你爸爸画好图案,你妈妈绣的。你看这老家鹊嘴啄着羽毛,抖着翅膀像活的一样。你可没见当时你妈妈绣完给你爸爸看时,你爸爸那得意地连连称道:‘就要这样,就要这样’。你高妗子问:‘是就要这样的花呢?还是就要这样的人呢?’逗得大家好一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