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最先闯进我的记忆。指节粗大如老树的瘤,掌纹里嵌着洗不净的机油,指甲永远短得贴着肉,像是被时光这把锉刀反复打磨过。十四岁那年,我伏在父亲修车摊的铁皮顶棚下写作业,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齿轮链条间翻飞,突然觉得它们像两尾笨拙却灵活的鱼。
父亲的工作服总在肘部磨出破洞。灰蓝色的布料浸着汗渍,前襟残留着修摩托车时溅上的斑斑油污。每天黄昏,他脱衣服前都要把衣兜里的零钱倒在铝饭盒里,硬币碰撞的叮当声里飘着淡淡的汽油味。我曾以为所有父亲身上都该带着这种味道,直到同桌说起她爸爸的白衬衫总是飘着淡淡的古龙水香。
去年夏天,我看见他蹲在烈日下给客人换轮胎。汗水顺着脖子流进洗褪色的工字背心里,在后背洇出深色的地图。螺丝刀突然打滑划破虎口,他随手抓起一团棉纱按住伤口,继续用扳手拧紧螺丝帽。血珠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转瞬就被蒸发成褐色的痂。
工具箱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奖状,"技术标兵"四个烫金字已经模糊。母亲说那是二十年前父亲在国营汽修厂得的,后来厂子改制,他咬着牙盘下这间小铺面。那些深夜我总被金属敲击声惊醒,隔着薄薄的墙板,听见父亲在修理生锈的零件,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里藏着不肯认输的倔强。
现在他依然每天五点起床,把修车摊的铁皮门哗啦啦卷上去。晨光里那双皲裂的手摆弄着扳手,像是摆弄命运的琴弦。有时顾客递烟,他就把烟夹在耳后,等活计间隙才舍得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时,我忽然看懂了他眉间的沟壑,那里面填满了三十年的机油味、孩子的学费单和永远修不完的摩托车。
上个月给他买护手霜,他搓着手嘿嘿笑:"我这老树皮抹啥都白搭。"可我知道,正是这双粗糙的手,在时光的齿轮间为我们拧紧了生活的螺丝。每个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爬上他工具箱上那个磕瘪的搪瓷缸,我都能听见幸福在金属碰撞声中清脆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