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1999年正月父亲去世,终年耳顺。我正读大一,十九岁整。天地瞬间塌陷,世界坠入深渊。2000年警然自醒,遂化血泪于文字,寄意亡父之灵,并以自拔正新。洋洋数千言,浓缩为一篇。9月发表于河北邢台一文学小报,后又于11月载于《恩施日报·周末》,后文发表前一日正值我二十一岁生日,也算一份天赐自赠的别致礼物。抚文追昔,悲喜莫名。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不足以愈伤,却可以止痛。自此我对文字终生感激。十六年转瞬即逝。而今已过而立之年。回首过往,没有感慨,只有心情。人生不是没有遗憾,好在宽仄开阖全决于内心。路照样走着。不觉父亲离我已十七载。
岁月呵……
——题记】
别
料峭春寒中,又将伴着几本书和那把琴启程去远方。临行时,我来向独卧寒山的父亲作别。
路上有风,而我却感到一种渐行渐浓的温暖,因为,这条路通向父亲。去年樱桃花开如今,那一日天空骤然飘起零星的雪,父亲被人抬起,潮水般的人从这条路上漫过,积雪、嫩草、软泥、青石顷刻间全乱了。我走在父亲的前面,只当为他挡住风霜,却只让劲风苍雪刺伤了双眼。我在为父亲掩上最后一捧黄土时,一抬眼,蓦然发现近旁那树灼灼怒放的樱桃花,正泪花般晶莹地颤栗在风中,似在倾诉一个关于生离死别的噩梦。我说,开吧,开吧,我爸来了,开吧。
路尽头,蓊郁的老松用涛声驱赶着父亲无边的寂寞,而父亲的四周仍然丛生了荒草,草间仍然有枯瘦的树枝。一只小鸟从那里斜着飞开去。新的硝烟粉尘中,冥纸的灰烬被风荡起,宛如大小的黑蝶在无声漫飞。坟头花环上的纸花和挽联被一年的凄风冷雨打碎,早已憔悴,唯有那半树待放的花蕾在期待新生。三天,四天,也许五天,她们将在一夜之间全然绽放,而我也将在某个梦中被那片花开的声音惊醒,醒来时,腮边有泪。
我立在这一片如夜的沉寂里,聆听远方的风和脉搏一起跃动。这世间至真至美的和鸣竟是如此摄人魂魄!我感到一股冲天的力量破地而出,直奔入我的躯体,并撞击着我的心脏,激荡起我的血液,教我油然而生一种对树的渴望——像树一样地朝青天自由伸展,像树一样地笑傲严寒抱拥阳光!因为,我植根于大地,而地下是父亲!
父亲笑了……夕阳的余晖溢满他的脸庞,像一幅梦里的油画,永不褪色;又像一个油画般的梦,只愿长醉不愿醒。这笑容灿烂隽永深远,如一道灵光,必将照亮我一生。我看见我的农民父亲把他的儿子送上大学,离别时,挥了挥手,远远地笑了。
父亲哭了……他那粗糙微凉的手指绝望地划过我的掌心,眼角也终于滑下两行浑浊的泪。父亲哭了。病魔要带走他所有一切。可是他来不及笑纳我一颗迟到的赤子之心,即或是一只小小的酒杯。他耗尽毕生的力气,作了我们最后的握别。我紧捧父亲的手,让它紧贴我的头发和脸,就像儿时我熟睡时那样。可是父亲,在将我抚摸成你少年时的模样后,你的手为何这般沉重而冰凉?
一个瘦削的老人僵卧柩底,脸上覆了一层死灰般的冰霜。他是刚刚年满花甲的父亲。他是睡熟了,在睡梦里他仍担心他的儿子还不懂坚强。我不忍唤醒他。他若醒来,仍会从前一样地立在门前一棵苦李树下唤我回家;仍会为我煮上一大碗肉丝面,不忘加上鸡蛋和葱花;仍会把酒杯推到我面前,见我吐舌叫苦的丑态又开怀大笑;仍会将我按在一只小板凳上坐定,抓起“推剪”便理掉我齐耳的乱发;仍会在远行的我无论白天黑夜跨进家门时,总能看到幽暗的堂屋里亮过许久的灯光;仍会坐在火塘边,向我敞开一颗历尽悲欢的心,时时禁不住老泪纵横……然而,父亲他是睡熟了,我再唤不醒他,永远也不能。我只能站在灵柩旁一条高高的长凳上,强忍奔突如注的泪水,最后一次俯身端详他枯槁的脸颊,帮他拭去残留的泪痕,为他合上未瞑的双目,无力地呼唤他的名字:爸,爸,你别走……
黑蝶落上我的头发和肩膀,我的手指不知何时竟嵌进那掊黄土里去。我感到了温暖,我知道,那正是父亲的体温,正如父亲那无数次教我前行的深邃目光。我说,爸,我走了,路不好走,可我不怕;我又望向父亲对面茫茫的天,那里横亘着绵延了千古的重重的山。很久很久以前,我指着那些山问:
——爸,山那边是什么地方?
——是山。
——山那边呢?
——是天。
——天那边呢?
——是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