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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小说||旷野里的青春
那年夏天,欧阳生刚满二十岁,在川陕公路旁的一所学校教书。学校没有围墙,依山而建,低处是办公室,高处是教室。阳安线铁路,距办公室后墙二十米开外,绿皮火车自西而东,或自东向西,走过万水千山,钻进幽深的隧道,奔向远方。
深夜的火车,自远方而来。一路兴奋地吼叫着,辗压并摩擦着铁轨,发出铿锵有力的撞击之声,穿过他辽阔的梦境,梦里化身为夸父狂奔逐日。梦醒后才感觉地动山摇,宽大结实的木板床仿佛在海面上颠簸。所幸房子均是土木结构,根基牢固,地面平铺着方正的石块,石块上填了厚土,厚土夯实之后,又抹了一层厚厚的水泥。
欧阳生白天正上课,一列火车喷吐着乳白色的蒸汽,夹杂着车头燃烧的浓黑的煤烟,像一头凶猛的怪兽怒吼着,飞驰而过。这个时候,他习惯性地停止讲课,跟孩子们一起凝神谛听车轮飞快辗过铁轨时发出的哐当哐当之声,直到渐行渐远渐无声。
这种辗轧、摩擦和撞击,伴随着火车兴奋的怒吼,那铿铿锵锵的节奏,与青春强劲有力的心跳吻合,欧阳生潜意识里感觉到,一种力量正在迅猛生长。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种激情澎湃的阳刚之气,来自正在发育的身体内部,蓬蓬勃勃,激情四射。
学校四周很空旷,除了川陕公路与阳安线铁路之外,还有一条古老的汉江河,陪伴在公路和铁路的左右。沿河两岸是山峰或丘陵,长满了茂盛的松柏和葱绿的庄稼。
欧阳生下班之后,喜欢独自一人沿着阳安线铁路漫步,远眺四野青山,黄昏落日。闲暇时光,他常骑着那辆黑色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车,沿着川陕公路去粮站或商店购物。
那年夏天,他在粮站遇见过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看上去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说话的腔调跟当地人不同,听同事说她家在县城,因为父亲在粮食系统而被安排到这里来工作,姑娘肤色白里透红,穿着一身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跟他说话的时候,显得有些羞涩和慌张。姑娘身上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体香,令欧阳生的心跳加速,青春的激情犹如一股汹涌的波涛。
姑娘叫庞春芳,两人年龄相仿佛,见过几面之后,彼此暗生情愫,好感与日剧增。在这四周寂静的旷野里,下班后多半呆在宿舍里。这里有正式工作的年轻人很少,欧阳生的到访,也让她产生了莫名的兴奋和期待。于是两人开始有了来往,下班之后欧阳生骑着二八圈的加重自行车,载着庞春芳,沿着寂静的川陕公路飞奔。
他大声唱着歌,兴奋地说着话,一边扭动身体,加速冲向缓坡,又十分熟练地拐过一段弯道。坐在后面的庞春芳,最初还有些矜持和胆怯,后来被欧阳生嘹亮的歌声和热烈的话语感染着,慢慢地贴近欧阳生的后背。
仿佛得到了鼓励性的暗示,欧阳生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脚下生风,不停地踩踏加速,车速愈来愈快,风驰电掣一般,女孩心里既有些害怕又感到刺激,小心翼翼地搂住欧阳生的腰。
沿途的油桐树、槐树和白杨树,枝繁叶茂,闪着青翠色的光点,山水风景一闪而过,七里香沁人心脾。欧阳生发现有山泉水,在一个弯道处的树荫下,他缓缓减速,庞春芳像梅花鹿一样轻盈地跳下自行车,停车休息。
欧阳生用两张干净的油桐叶,叠卷成一个漏斗形的杯子,为庞春芳盛来清凉的山泉水,然后飞快地在路旁的山脚下摘了一大束七里香,编成花环套在庞春芳头上,两人在寂静的旷野里开心地说着,笑着,追逐打闹着。
可是好景不长,庞春芳的父母听到了一些女儿谈恋爱的风声,为了阻止跟穷书生欧阳生的交往,姑娘家动用了社会关系。一个月之后,将她调离了这家粮站。庞春芳调回县城,其母已答应了一桩婚事,让她嫁给粮食局王副局长的外甥。庞春芳哭闹绝食抗争无效,然后接受现实,人间所有故事都大同小异,一切就像打闪电战。
欧阳生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里,在读书锻炼中强大内心。天气渐渐炎热,他喜欢独自一人,登上高处,眺望四处寂静的山野和蜿蜒曲折的河流,听风从耳畔呼呼吹过,划过指尖,风吹衣袂,飘飘乎羽化登仙。
那年夏天,欧阳生刚满二十岁。从早晨八点到下午四点,他全力以赴投入工作,除了午饭时间外。等忙完手头的事情,学生全都回家了,附近的同事也行色匆匆离开了,整个校园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两位离家较远的老同事,欧阳生喜欢特立独行。
那时候,欧阳生年少轻狂,既不愿意跟循规蹈矩的庸人打交道,也不太喜欢跟暮气沉沉的老先生聊天。除了晚上在灯下读书备课、批作业之外,白天的休息时间里,欧阳生最喜欢独自一人,在旷野里自由行走。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放学之后,欧阳生便决定去河边游泳。河水从铁路与公路交叉处的一座孤岛般的山崖下绕行,刚好形成一个回水湾,形状似一只蜗牛,当地人把这里叫蜗牛滩。蜗牛滩中央,水深而涡流急,水性好的年轻人一个猛子扎下去,浮出水面后便奋力向回水湾处游,游过回水湾便是一处沙滩,沙滩旁边是一处荷塘,折一把荷叶盖在身上,惬意地享受一次日光浴。
那天下午,当地的年轻后生,大都在庄稼地里忙着除草,只有欧阳生一人独享这空旷的河滩。初生牛犊不畏虎,他在蜗牛滩里奋力游了几个来回。游累了便在私处盖了几片荷叶,赤祼着半身躺在白沙滩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已经一无所有,荷叶可能被一阵风吹走了。夏日的阳光无遮拦地把他晒得浑身赤红,体内仿佛有一股不可遏止的蓬勃的力量直往上冲,欧阳山的青春小鸟,像一枚等待发射的火箭弹,尺寸空前增大,雄赳赳,气昂昂,更像一位荷戟而立的战士,无比勇猛坚挺,高高矗立在天地之间。
那一刻,旷野寂静无人。清澈的河水喧哗着奔涌向前,一阵风拂过婷婷玉立的绿柳,拂过不远处的青纱帐——玉米地,拂过他滚烫的身体。天上没有一丝云朵,一汪蓝色恰似倒悬的大海一般。远处连绵的山峰,宛如巨大的掩体工事,让他少了几分羞耻感和局促不安。结实魁梧的身体上面落了一层细细的沙土,好像敷了一层爽身粉。多年以后,他回想起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这一生不知有过多少次蓬勃,但在青春的旷野里,他真正感受到生命如此雄浑有力,大概是因为二十岁的年纪,正值夏日,精力充沛。
欧阳生爬起来,看到不远处有几头黄牛,发现它们都卧在河畔的青草地里静静地反刍。那个夏日的黄昏,万籁无声,旷野上吹来绿色的风。河对岸的坡地上,传来低沉有力的哞叫,像是发出威胁的警告。欧阳生循声望过去,对面不远处,有一对年轻公牛在斗架,斗得眼珠通红,口鼻流涎。他端详一番,这俩家伙夹着尾巴,阴囊紧缩,阳具挺直。欧阳生小时候也曾放过牛,为防止公牛斗架伤身,影响春耕,趁着年轻把它们阉了。他知道阉过的牛,一般不干这种事。去势之后,任凭挑衅,阉牛淡然自处,静卧不动,眼神里只有安详平和之态。
欧阳生小时候最爱看热闹,每次阉牛的时候,他和小伙伴们都在场。对于一般的公牛,只需用刀去势即可。但是对于体格健壮、性情凶猛的牛,就须采取锤骟术,也就是割开阴囊,掏出睾丸,用木锤砸个稀巴烂。从此以后,这种被锤过的猛牛,只知道吃草干活,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连杀它都不用捆。当然,掌锤的李兽医毫不怀疑这种手术施之于人类也能得到同等的效力。每一次锤骟牛的时候,李兽医都对一群精力旺盛、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喊道:你们这些生牛蛋子,就欠砸上一锤才能老实!欧阳生回想起这些,不禁陷入沉思:如果按照李兽医的逻辑,他身上这个坚挺无比、长约一尺的阳物就是罪恶的化身。显然,他对此有不同的意见。在他看来,这东西无比重要,这是男性存在之本。
黄昏降临,夕阳西下,一半沉在黑暗里,一半仍浮在晚霞中。欧阳生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半向天而歌,一半朝地扎根。这旷野里的青春,在天地之间自由生长,蓬勃发展。既不像河对岸一味好斗的公牛,也不像河畔静卧反刍的阉牛,应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暮色四合,天空跳出几粒星子。他该回去了,那年夏天,欧阳生刚二十岁,那是他真正的黄金时代。
欧阳生在那里工作了一年之后,就离开了。他隐约感觉到,这旷野里的青春正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爝火,他担心变成一场火灾。欧阳生有自己远大的理想抱负,也有勃勃野心和美好的向往。欧阳生像天下所有正常的男人一样,想痛痛快快地爱自己所爱,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还想成为一个有风度有温度、机智幽默、优雅大气的猛男,像硬汉海明威一样永不屈服。多年以后,他才明白,时间就是一把杀猪刀,生活就是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在二十岁那年,欧阳生并没有预见到小波指出的这一点。他始终认为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他。欧阳生后来一次次地离开,他遇见了同时也错过了。欧阳生的灵魂后来去过法国,跟小波的灵魂不期而遇。在欧洲各国漫游了许多年之后,他依然回到生活的根部——祖国。他期待过的许多美好的人和事物,都从那个遥远的夏天开始渐渐远离了他,直到他彻底离开了旷野,让灵魂在天地之间任意东西,自由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