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星期二》 出版于1997年,是美国作家米奇•阿尔伯姆(Mitch Albom)根据自身经历写成的小说,自出版以来便深受各国与各年龄段读者的喜爱。薄薄的一册小说不到200页,十几年来畅销不衰自有它的道理。小说所讲述的内容并不新鲜,事业小有成就的米奇偶然得知大学时的教授莫利•舒瓦茨身患「肌肉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生命只剩下最后三个月。与教授多年未相见的米奇在学生时代曾是莫利教授的得意门生,如今恩师病重,米奇便特意登门看望教授。也许米奇与莫利的缘分还未走到尽头,这一次原本只是客套的拜访,在莫利教授的坚持下变成了每周二的一次长谈。在莫利生命的最后十四周里,他们探讨爱情、工作、家庭、社区、宽恕、老年、甚至死亡。在这十四周里,原本已被社会浸染得世故而物质的米奇,也逐渐寻回了自己的初心。
我在中学时第一次读到小说的中文译本,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叛逆期青少年来说,这样一个带着明显说教味道的故事显然并不符合我的口味。多年来,米奇与莫利的故事就这样被我遗忘在脑后,直至去年台湾果陀剧场版本的《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在香港上演,我才又重读了一遍原文小说,接着去文化中心看了话剧。不同于中学时期强烈的嫌恶感,这一次我看出了这出戏中全新的内容。
在此我想定义一下文章标题中的「改编」二字。首先,尽管美国人曾将《相约星期二》搬上大银幕,但我们在课堂上讨论的主要是戏剧而非电影,我也未曾看过电影版的《相约星期二》,所以本文不对这部电影的改编作探讨;其次,由于我自己经历了「读中译本小说——读原文小说——看用汉语普通话演出的戏剧」这样一个过程,所以本文所探讨的「改编」有着两层含义,即「英语——汉语」的语言上的改编,与「文本——戏剧」的形式上的改编。我将从这两个方面探讨本剧改编中的得与失。
一.语言:「英语——汉语」
一直以来我并不十分认同「艺术无国界」这句话,就像贵州人的傩戏西方人未必觉好一样,百老汇的热门剧《The Book of Mormon》中的宗教玩笑亚洲人也不一定能随之开怀大笑。尽管人们说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但浓郁的民族和地域色彩反之也能成为一种隔阂,它使得艺术作品,尤其是戏剧,在国际化的过程中多了一份艰辛。虽然《相约星期二》中并没有提及亚洲人不熟悉的文化现象,但是这本书(或这部剧)的两大主角,代表着典型的美国白人中产阶级价值观的学生米奇,以及这种价值观的反叛者莫利教授,他们的所思所想能否在从英语到汉语的翻译过程中得到最完整的保留,我们还需打上一个问号。对于舞蹈、绘画这样不依赖文本的的艺术形式来说,文化背景的差异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加艺术作品的神秘感和距离感。但是话剧不同,话剧依赖于文本,当原始文本并非观众的母语的时候,翻译文本的好坏便成为了观众能否理解戏剧的关键。
美京剧作家杰弗里•哈切尔(Jeffery Hatcher)将小说《相约星期二》改编为舞台剧剧本,在台湾果陀剧场版本的《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中,杨世彭先生将英文剧本翻译成了中文并执导。从小说到果陀版话剧,文本一共经历了两次再创作。如果一个观众在没有读过小说原文的情况下去观看这一出话剧,他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融入这部剧的汉语语境,而我在看剧的前一天刚读完原文小说,难免更为强烈地感受到两种语言在改编过程中的差异。
举例来说,其中一周米奇与莫利教授的探讨话题是「社区」(Community),这里的「社区」不同于行政规划上的「社区」,而是指一个人生存的周边环境与文化。对于一个人所身处的文化环境,小说中的莫利教授说道:「The culture we have doesn’t make people feel good about themselves. And you have to be strong enough to say if the culture doesn’t work, don’t buy it」,动词buy在此处用得颇为精妙,汉语中也许我们可以用「买账」来表达相似的意思,却怎么也没有buy的不屑与超然。而在果陀版本的话剧中,莫利教授这一对于文化的宣言更是被改为了「当周围环境不适合你的时候,就不要理会它」。一句轻描淡写的「不要理会」与「Don’t buy it」虽然字面意义相差不大,但其间的语气和情感倾向却已完全不同。
我一直对外国作品持保留意见,原因之一就是外语话剧本土化之后的违和感就算是尽力规避,也难免在一两处小细节里暴露出水土不服的面目来。虽然我略为吹毛求疵地苛责了几处不尽如人意的汉语表达,但是整场剧看下来,导演杨世彭和两个演员还是给出了一场高质量的演出。作为本剧的导演和剧本翻译,杨世彭在汉语化剧本的时候非常斟酌自己的用词,台词诙谐幽默,虽然部分台词过于台湾口语化导致香港和大陆观众的理解隔阂,但两个多小时内剧场里不间断的欢笑声说明了这次改编仍然比较成功。杨世彭在美国拿了硕博学位,并兼任全美著名的科洲莎翁戏剧节艺术及行政总监长达10年,执导过的剧目接近一半是在美国以英语演出。由这样一个对东西方文化都了解颇深的导演来执导,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二.形式:「文本——戏剧」
首先,由于我并未读过此剧的中文或英文剧本,所以此部分中的「文本」指的是原著小说。
相信大多数书迷对由自己喜欢的书改编而成的影视或戏剧作品都不会很满意,诚然每个观众心中都有自己的哈姆雷特,但是我想这种「不满意」更多的来自文字与影像在信息包含量上的不对等。一本20万字甚至更长篇幅的小说要在2~3小时的电影或戏剧中呈现出来,自然需要删减或者合并一些支线线索而保留关键的主线剧情,而对于是否「关键」的判断又因人而异,因此我们总能在电影或戏剧散场时听到诸如「为何连XXX都要删掉!」的抱怨。在精简支线突出主要人物这一点上,果陀版的《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做得不错。首先,全剧仅由金士杰和卜学亮两个演员出演,其中卜学亮一人饰演多个角色,除了米奇这一中心人物外,他还饰演如新闻主播等次要但不可删去的角色。一人分饰多个角色是舞台剧的常用手法,在此剧中,这一改编不仅精简了人员开支,避免了演员的浪费,也使观众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莫利教授身上。其次,本剧将剧情展开的地点精简到一处,即莫利教授的房间内。尽管在本剧的开头米奇第一次探望莫利教授时,曾有几分钟里地点为莫利教授住所前的小道上,但纵观全剧,这只是唯一的一次室外场景,就连中场休息过后舞台布景也并未做出调整,在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遵循了亚里士多德所提出的戏剧「三一律」中的一律,即地点的一致性。在两个多小时的舞台剧中,舞台布景的变化极少,多数时候是由背景投影的改变来暗示着时间的流逝,季节的变迁与莫利教授生命的逐渐衰弱。
不过在我看来,从文本到戏剧改编过程中,演员,地点和舞台布景的精简只是外在体现,而内在的根本性的变化为小说与舞台剧的气质的不同。原著小说《相约星期二》的用词简单,文笔精练。小说中的莫利教授言语睿智而深刻,全书笼罩着淡淡的略带伤感的氛围,并没有太多幽默的元素。不同于小说,舞台剧《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中这种伤感的氛围被大大削弱,而幽默的部分则被放大。这种幽默一部分来自米奇,但更多来自莫利教授。生命走到尽头的教授反倒对人生更为达观,在手臂颤抖握不住水杯的时候,他会自嘲自己是在练习「隔空取杯」,他还会将自己吃鸡蛋色拉时飞溅的蛋黄颗粒成为「黄色小子弹」。这些小幽默让剧场内的笑声不断,而这样欢乐的笑声是在读小说时绝不会有的体验。同时,舞台剧结尾时的伤感氛围也比小说中来得更为强烈。整部小说似乎是作者淡淡地讲述自己生命中的一段经历,虽然感人至深但并不煽情,也并并未直接描写莫利教授的死亡。舞台剧在加强了伤感氛围的同时更比小说多了幽默元素,再加上煽情的表演,所以大部分观众在观剧过程中都会又哭又笑。平静叙事还是夸张煽情,我想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偏好,但是要在两个多小时里持续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后者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在这一改编过程体现的是文学与戏剧这两种艺术形式的根本性差异,我们或许无法评判孰优孰劣。然而,一旦将范围缩小到这部剧中,在我看来添加幽默元素这一改编并不能算是成功,因为莫利教授这一人物的性格实实在在地走形了:他的幽默固然能解读为对于生命的超脱,但部分幽默实在是没有必要,还有哗众取宠之嫌。
结语
本文从改编的角度出发粗浅地谈了谈自己对这部剧的看法,并没有涉及到剧情本身。事实上,虽然现在的我能比青少年时看出更多的内涵,但是对于剧情本身我依旧不喜欢。在我看来这终究是一个说教意味过于浓厚,姿态过于拔高甚至有些伪善的故事。原著小说的畅销,我认为更多的原因在于这本书探讨的是爱、家庭、文化等命题,无论我们身处怎样的国家和社会,这些都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讨喜的题材是这部小说及其改编作品多年来风靡的重要原因。
《相约星期二》多年来被多次搬上各国舞台,2013年年底的香港我们甚至看到了这部剧的两个版本同时上演。除了果陀剧场版本,还有由香港中英剧团所呈现的粤语版。中英剧团版本采用了《相约星期二》这一译名,粤语剧本由被称为「香港歌剧第一人」的陈钧润先生翻译。可惜我并不精通粤语,也无缘观看这一版本。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能看到《相约星期二》英语,普通话和粤语三个版本的对比研究,我想这会是十分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