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獾郎之自诩和陈先生之自矜—再读陈寅恪《柳传》五、2023-11-27

王安石    网图侵删

        先生笺释《柳传》,在《缘起》中介绍此书之范围义例时,以为笺书之典故,当遵循之原则为“解释古典故实自当引用最初出处,然最初出处实不足以尽之,更须引其他非最初而有关者以补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遣辞用意之妙。”

        引用蔡绦《西清诗话》中王安石之用典征之:熙宁初,张掞以二府初成,作诗贺荆公。公和之(有句“功谢萧曹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以以示陆农师(佃)。(佃)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皆摭故实,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荆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聊句》“感恩从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王安石作句,自以为高明之处,既是用典故非最初之出处也。检“燕台”之典,为《战国策》郭隗劝说燕昭王招徕贤者,原句为”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的确无“恩”字。然而王安石所用典故,实际为韩愈、孟郊《斗鸡聊句》中的句子“选俊感收毛,受恩惭始隗。英心甘斗死,义肉耻庖宰”,不知为何蔡绦引用时改“受恩”为“感恩”。王安石自诩前无人作此类事情,颇为得意,其把示陆佃者,既有炫耀之心。陆佃不负其望,果问典故之源,王獾郎一句“子善问也”,暴露出其洋洋得意之心态,颇可掬。

        先生评价此故事曰:王介甫此言可以见注释诗中古典,得其正确出处之难。然《史记》《汉书》及《昌黎集》皆属古籍,虽出处有先后,犹不难寻检得之。若钱柳因缘诗,则不仅有远近出处之古典故实,更有两人前后诗章之出处,若不能探河穷源,剥蕉至心,层次不紊,脉络贯注,则两人酬和诸作,其辞锋针对、思旨印证之微妙绝难通解也。是言笺释是书,必通解钱柳“辞锋针对、思旨印证”之微妙,是先生自矜也。

        其引证河东君诗句“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最初之典故,自是《玉台新咏  歌词二首》“河中之水向東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掛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诗,和李商隐《代应》“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论证与王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句。然而,先生进一步考证出,河东君此句,亦是应和牧斋《次韵答柳如是过访山堂赠诗》“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肩间讶许同。枉自梦刀肩燕婉,还将抟土问鸿濛。沾花丈室何曾染,折柳章台也自雄。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最后两句,更是和牧斋见河东君前之《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其三“兰室桂为梁,蚕书学采桑。几番云母纸,都惹郁金香”有关,还和牧斋《 永遇乐词  (崇祯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银汉红墙,浮云隔断,玉箫吹裂。白玉堂前,鸳鸯六六,谁与王昌说。今宵二八,清辉香雾,远忆破瓜时节。剧堪怜,明镜青天,独照长门鬒发。莫愁未老,嫦娥孤另,相向共嗟圆阙。长叹凭兰,低吟拥髻,暗与阴蛬切。单楼海燕,东流河水,十二金钗敲折。何日里,并肩携手,双双拜月”有涉及。此诗用典之妙处,先生在后有详细之笺,颇为曲折,然而读毕,的确有恍然大悟之感。对此,先生自矜曰“今之读者,若不循次披寻得其脉络,则钱柳因缘之诗必不能真尽通解矣”,可见其对此释之自信。

        读先生书,体会是书之微妙,当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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