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父亲的感情,很难找到某个现成的词来形容。要说出口,很难。提笔,似乎容易些,但后来每每坐到桌前时就发现,也是同样的难。
父亲在我眼里是个带些迂腐的农村酸秀才,当然,这丝毫抹杀不了我对他的尊敬。他和母亲抚养我们六个孩子长大,自己明明是个庄户人,却非要我们读书成才,每年春节都要自己买纸研墨写一副春联贴到大门上,譬如"振兴中华,为国育才"之类的话,丝毫不怕邻居的笑话,更不顾及儿女的脸面。这当然是在家中出了第一个大学生之后,我的二姐,在恢复高考之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复习了两年,居然考上了一个师范类本科。这让父亲面上大放光彩。从此也在村里人面前抬起头来。尽管村里人照样见了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耻笑他:你是真痴!一个闺女家,供给她上什么大学?恁家那么多孩子,那么累!父亲对此从来不辩解,只是该拉车拉车,还耕地耕地,脸上一副高深莫测的笑。
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刚恢复高考没两年,我才上小学三年级,农村实行大包干,我家里六个孩子全在上学,父亲原来在大队当会计,也不是干活的好手,没人愿意和我家搭对子,连自家的叔叔大爷也一样。后来好不容易有一户愿意,是刚从东北回来的,没根没基,我们两家就弱弱联手,浇地耕种之类的互相共享一些柴油机水泵之类的设备。那时的我那里懂这些摆不上台面的东西,心里也很有些鄙视父亲的没本事,居然连个跟我们联手的人家都没有,我们家大概是村里最最无能最最低层的那一类人家吧。
所以二姐的考上大学真是让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尽管别人有的不解,有的耻笑,但起码也是出了个将来要吃公家饭的了。父亲有了那么点扬眉吐气的感觉。连我们几个孩子都觉得脸上开始有光彩了。又过了三年,我哥哥,家中的老四,也是长子,也考学成功。这时村里人开始觉出点味来。纷纷开始夸父亲有眼光,见了还在读初一的我都要说,“你们家尽出大学生,你一看就是大学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