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道小镇的傍晚,暮色四合,带着初春料峭的寒意。修理铺的卷帘门已经拉下大半,缝隙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和浓重的机油味。哲民坐在他那张特制的矮凳上,就着工作台上那盏充电台灯的光亮,用沾满油污的手,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拧紧一辆破旧自行车最后几颗螺丝。右腿传来的、深入骨髓的酸痛几乎让他麻木,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混合着油污,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每一次发力,膝盖都像被生锈的齿轮碾过,但他咬着牙,强迫自己专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生活的沉重。
“吱呀——”通往后面居住区的门帘被掀开。恩秀低着头,抱着书包,像一道疲惫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挪了进来。她甚至没像往常那样说“爸,我回来了”,只是径直走向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脚步虚浮,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
哲民的心猛地一跳。他抬起头,昏黄的光线下,他捕捉到了女儿校服袖口上大片无法忽视的、已经干涸发暗的泥污,裤脚也沾着污渍,边缘甚至有些破损。更刺目的是她左手手背上,那道横亘的、边缘泛红的刮痕!那是崭新的伤痕!
“恩秀!”哲民的声音带着惊怒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生锈的铁片摩擦,“你的手!还有衣服!怎么回事?!”他顾不得腿上的剧痛,双手猛地撑住矮凳边缘,身体前倾,试图站起来看清楚。
恩秀的身体像被电流击中般剧烈一颤。她停在楼梯口,背对着父亲,肩膀几不可察地缩紧。她没有回头,只是将抱着书包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个破旧的帆布里。
“没…没事…爸…”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极力压抑的哽咽,“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跤?!”哲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受伤的野兽在低吼。那泥污的位置、那手背的伤痕、那闪躲的姿态、那声音里的哭腔…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绝不愿意相信、却又无比清晰的答案!“摔跤能摔成这样?!你当我是傻子吗?!”他猛地用力,不顾右腿撕裂般的疼痛,硬是撑着矮凳站了起来,身体因为疼痛和愤怒而微微摇晃。他拄着旁边一根当作拐杖用的旧铁管,一步一挪地,带着一股骇人的气势,逼近女儿。
恩秀被父亲的怒吼和逼近的脚步声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哲民一把抓住女儿的肩膀,力道很大,迫使她转过身来。昏黄的灯光下,他看清了女儿的脸。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那绝不是摔一跤该有的神情!
“说!到底怎么回事?!”哲民的怒火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瞬间爆发。他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想要去碰女儿手背上的伤痕,又怕弄疼她,最终只能死死攥成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那眼神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也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心疼和恐惧。“是不是…是不是又是那几个混蛋?!”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狂暴。
恩秀在父亲骇人的目光和暴怒的质问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巨大的恐惧和连日积压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伪装。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语无伦次地哭诉:“爸…他们…他们抢了我的饭盒…扔进了臭水沟…还跟我要五千块钱…明天不给…就要打我…朴尚敏…他还拍了视频…威胁我…韩老师…教导处…他们不管…他们不信…” 她断断续续,泣不成声,将中午的暴行和下午求助的徒劳一股脑倾倒出来。那被撕碎的尊严、被践踏的午餐、冰冷的威胁、以及校方冷漠的推诿,所有积压的痛苦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砰!!!”一声巨响在狭小的修理铺里炸开!哲民手中的那根旧铁管,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了旁边一个废弃的汽车轮毂上!金属撞击的巨响震耳欲聋,轮毂发出痛苦的呻吟,嗡嗡作响,震得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巨大的反震力让哲民本就疼痛的右腿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他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只能死死抓住旁边的工具架稳住身体,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
“畜牲!一群小畜牲!!!”哲民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充满了滔天的愤怒和无尽的悲怆。他的眼睛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跳,整个人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女儿颤抖的哭诉,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反复捅刺着他的心脏。他仿佛看到了女儿被围堵、被欺凌、被勒索、被扔进臭水沟的午餐、被冰冷的镜头对准…而那个该死的学校,竟然不管?!“无法无天了!真当我金哲民是死人吗?!!”
一股混着机油和铁锈味道的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不顾一切的困兽,拄着那根刚刚砸过轮毂的铁管(此刻更像是他愤怒的权杖),拖着那条剧痛难忍的残腿,一步一挪,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卷帘门的方向冲去!每一步都伴随着右腿骨头摩擦般的剧痛,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沉重的、带着油污的脚印。他要去学校!现在!立刻!他要撕碎那几个小畜牲!他要问问那个狗屁教导处,他们管什么?!他女儿都快被逼死了!!
“爸!爸!不要去!”恩秀惊恐地尖叫着扑上去,死死抱住父亲的一条胳膊,“没用的!爸!他们不会管的!刘在宇他爸…他爸很有势力…教导处根本不敢惹他们!您去了只会…” 她不敢说出“自取其辱”这个词,但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
“放开我!”哲民的声音如同炸雷,他试图甩开女儿,但恩秀用尽了全身力气抱住他,像抓住悬崖边的父亲。“有势力?!有势力就能欺负我女儿?!我金哲民烂命一条!今天就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给我女儿讨个说法!!!”他目眦欲裂,残腿的剧痛和滔天的怒火交织,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哲民!!”一声无声的呐喊在门口响起。是美淑!她刚结束清扫回来,推开卷帘门,正好看到丈夫拖着残腿、状若疯魔要冲出去,女儿则死死抱着他哭喊。美淑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她脸上的疲惫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担忧取代。她像一阵风般冲过来,没有言语,只有用尽全力,和女儿一起,死死抱住丈夫的另一条胳膊和身体。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哀求、恐惧和无声的呐喊:【不要去!危险!别冲动!】
妻子的眼神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哲民一部分狂暴的怒火,却让那滔天的悲愤和无力感更加汹涌地涌了上来。他看看左边哭得撕心裂肺、满脸恐惧的女儿,又看看右边无声哀求、眼中含泪的妻子,再看看自己那条剧痛、无力支撑身体的残腿…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愤怒。
“啊——!!!”哲民发出一声困兽般的、痛苦到极致的嘶吼。他猛地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修理铺低矮、油腻的天花板,仿佛要质问那看不见的老天爷。他手中的铁管无力地垂下,“哐当”一声掉落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无法保护至亲的绝望和屈辱。滚烫的、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了他布满沟壑的眼角,混合着脸上的油污和汗水,汹涌而下。
他不再试图冲出去,只是任由妻子和女儿抱着,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沉重地倚靠在冰冷的工具架上。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下来的修理铺里回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无法言说的痛苦。他粗糙的大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女儿沾满泪痕的脸颊,又轻轻碰了碰她手背上那道刺目的红痕,动作笨拙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楚。
“爸没用…爸对不起你…”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里挤出来的,“爸…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 那声音里充满了一个父亲最深沉的悲哀和无地自容的愧疚。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下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在绝对的力量、权势和不公面前,他那点基于父爱的愤怒,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残疾的躯体,卑微的身份,成了他无法逾越的鸿沟。
美淑紧紧抱着丈夫颤抖的身体,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听不到丈夫的话语,但她能感受到那几乎要将这个男人压垮的绝望和自责。她只能更紧地抱住他,用自己瘦弱的身躯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和同样深沉的痛苦。
恩秀看着父亲布满泪水的、被油污和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那条因为剧痛和愤怒而微微抽搐的残腿,听着他破碎的自责…她的心像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是我害爸爸这么痛苦… 巨大的负罪感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了她稚嫩的脖颈上,比霸凌带来的恐惧更让她窒息。她扑进父亲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恐惧和此刻的负疚都哭出来。
小小的修理铺里,昏黄的灯光下,三个人紧紧相拥,哭声和压抑的喘息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的机油味、金属的冰冷气息,此刻都融入了这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绝望之中。哲民的怒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只激起一圈无力的涟漪,便沉入了冰冷的、名为“现实”的深渊。他那条残腿的剧痛,此刻已不仅仅来自生理,更来自灵魂深处被碾碎的尊严和无能为力的父亲尊严。卷帘门外,小镇的暮色沉沉压下,将这一方小小的、充满苦难的港湾,彻底笼罩在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