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车,也不是很愿意开车,可还是开了车。
学车时用的是一辆俗称半截子的小货车。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握住它方向盘时的触感——冰冷,光滑,带着一种陌生的抗拒。驾校的训练场上,它像一头尚未驯服的兽,在我笨拙的操控下时熄火,时窜动。教练的吼声混着夏日黏稠的风,灌满车厢。那时我以为,学会开车,不过是掌握一套精准的动作:何时换挡,何时打灯,何时将方向盘旋转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我将所有的规则、要领,像背诵经文一样刻在脑子里,以为这便是驾驭它的全部奥秘。
待到真正拥有了一辆车,有一丝丝的喜悦,也掺杂着一种微妙的沉重。它不再仅仅是训练场上的一个编号,一个工具,而是我的一部分延伸,一个需要我为之负责的移动空间。在空旷的场地上“练车”与汇入街头的“实开”,完全是两重天地。前者是演习,后者已是战争。当我第一次独自驾驶它融入夜晚的车河,前后左右是流动的、密不透风的灯光之墙,每一盏灯后都是一个目的明确、心思难测的陌生人。我紧握着方向盘,手心里沁出薄汗,感觉自己不像一个主宰,更像一滴被巨大洪流裹挟着前行的、身不由己的水珠。
于是,困境接踵而至。
最寻常的,是堵车。时间在望不到头的红色尾灯里被拉成黏稠的丝线,一寸一寸,艰难地挪移。焦躁像水底的泡沫,从心底一阵阵泛起。你计划好的时间,你奔赴的目的地,在此刻被无情地悬置。你只能等,听着发动机无奈的低鸣,感受着时间与燃油一同无声地消耗。这多像人生里那些困顿的时期,抱负被现实卡住,前路不通,后路已塞,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更糟的是坏路。暴雨如注的深夜,车灯勉强劈开一片混沌的水幕,路面成了隐匿陷阱的沼泽。每一个不起眼的水洼,都可能藏着颠簸你的深坑。你必须调动全部的感官,在湿滑与不确定中,寻找一条相对稳妥的路径。这何尝不像我们行至中年,负重前行,风雨兼程,明知道前路坎坷,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闯过去。
还有事故。我曾亲眼见过追尾的现场,不算惨烈,但足够触目。碎裂的灯罩像凋零的花瓣散落一地,两个男人站在雨中,面红耳赤地争执。那一刻,机械的坚硬外壳被轻易撕开,暴露出其下人性的脆弱与狼狈。它提醒我,这钢铁的躯壳赋予你速度与自由,也同时将你置于一个巨大的风险集合之中。一次分神,一个刹那的判断失误,都可能让有序的行程瞬间崩解成一片狼藉。这像极了命运的无常,总在你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时,给你猝不及防的一击。
而更多的困境,源于自身。我的技术终究算不上娴熟,偶尔的剐蹭,让我对着那一道伤痕,懊恼许久。我也曾因一时侥幸,在不该转弯的地方转弯,被冰冷的摄像头记录下,而后罚单便像一句沉默的谴责,寄到手中。它告诉你,规则无处不在,它不总是束缚,更多时候是保护。逾越它,或许能得一时的方便,但终要付出代价。这又与人间的律法与道德何其相似。
年岁渐长,我渐渐明白,我开的,从来就不只是一辆车。
这辆车,是我欲望的载体。我渴望更快地到达,渴望更远地探索,是它承载着我这具凡胎肉身,去实现空间的跨越与征服。
这辆车,也是我身体的延伸。它放大了我的能力,也暴露了我的缺陷——我的犹豫、我的急躁、我的不完美。它是一面移动的镜子,映照出我全部的优点与弱点。
这辆车,更是我人生的隐喻。方向盘在手中,看似掌控着方向,但前路是坦途还是崎岖,是通畅还是阻塞,有无数的变量,远非我一己之力可以决定。我能做的,只是在自己的车道内,专注地、负责地开好这一段。要学会预判,但不能因担忧远方的风雨而不敢启程;要懂得礼让,因为争一时之快,可能耽误一世的行程;要接受停顿,因为堵车是旅程的一部分,如同沉默是言语的一部分。
如今,当我再次坐进驾驶室,启动引擎,那一声低吼于我,已不再是冰冷的机械响应。它是我与这个世界对话的一种方式。我开的,是与时间的博弈,与空间的协商,与规则的共处,更是与另一个时而莽撞、时而怯懦的自己的漫长和解。
这短短数尺见方的车厢,就是一个流动的人生道场。窗外流过的,是风景,也是年华。而我双手紧握的,是方向盘,也是我那充满了动力、方向、以及无数不确定性的,滚滚向前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