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过从城里儿女的家里回到乡下后,像是变了个人。
他的老婆子阿雅愈发觉得不对,这张大爷自回乡下的老院子后,整天站在门口,使劲朝着村里还有的几十亩地呆呆地望,不仅菜不种了,连平日里最爱的钓鱼也不去了。
阿雅觉得他再这样子下去,肯定要出事。
“老头子,你到底犯了啥毛病?要是觉得城里好就再上去呗,这边有我守着,用不着你去担心。”阿雅拍了拍无过的肩膀,皱着眉。
无过又呆了一会儿,才忽地从那几十亩地回过神来,惊地一颤,四下张望,看见了正一脸愁绪的阿雅,皱起眉来。
“老婆子,你哪不舒服?我去拿药给你。”
阿雅扑腾地笑了,忙拦住就要转身进屋的无过。
“我这是问你呢,你倒是问起我来了。”
“哦...哦,什么事?”无过的眉舒展了些,眼里刚闪起的光又黯淡下去。
“你最近咋老犯痴呆,成天站这啥事不去干,想孩子们了啊?”阿雅牵起他的几个指头,还留着点笑容。
“我?哦,我,我吧,我是觉得我,我有罪。”无过支支吾吾着,眼睛又回到了那几十亩田地。
阿雅眼猛地一睁,头探出门外四下张望,手拧住了无过的掌,转身就关了院门又关了房门,拉着无过就往藤木椅一坐,叉起腰来直瞪着他。
“咋回事!”
无过伸长了脖子想再从门缝看点什么,可那狭小的门缝只对着院墙,除了灰白的一片再不能看到什么。这会儿他才抬起头对着阿雅的眼睛,喉咙珠子起起落落了好一阵才说出了话。
无过在城里什么罪都没犯。一个老实了一辈子的庄稼汉,道德准则都不敢触上一条,哪里去谈法律呢?可自打他从城里回来,心里就总似团麻,东扯扯西扯扯愣是扯不开,反倒越扯越紧。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感觉是个什么所以然,想来想去,他断定,自己有罪,而且是天大的罪孽。
阿雅扑腾地又笑了,身上的肉抖得开了房门,连带着鱼竿也跳动起来,一直跳到它的主人手里。
“无过无过,没有过错,你只是在城里憋得慌,去找你的渔友透透气就好了!”
阿雅站在院门朝他挥挥手,告诉他中午不回家吃饭也可以。
无过看着手里的鱼竿,愣了一会儿,沿着田地看到村里的河,踩了踩水泥路面,平实而又坚硬。
“这个可以去掉罪吗?”
他沿着路呼了几个渔友后,先到了河边。
灰白的石栏杆困住了青绿的河,留下臭味腾腾地往外冲。
无过持着鱼竿,鱼钩在河水上明晃晃地闪,鱼线摇摇摆摆,没入在空气中。他皱起眉,呆呆地望着水面上漂浮的几个垃圾,眼睛嵌在河面,荡起波纹。
风卷带了些沙土,拍着他的肩,他回头看了一眼,一个渔友张余空着手正向他小跑来。
村里的河道已是不能钓鱼的了。或者说,钓上鱼来也只是图个乐趣,无过是早已知道的。他看着河水从见得到鱼蟹,看得到人的脚丫子,再到鱼不能吃,蟹不能走,张余喘着小口气告诉他,其他渔友已经在农家乐等着了,忘了告诉无过还真是抱歉。
无过摇了摇头。坐在张余的老人电动小车上时,他顺着河道一直望,那条年轻时承载着许多人希望的江飘着几个模模糊糊的黑点,一旁横江而过的高铁在上一年就把他载去了城市。
供两人坐的小车则只用了几分钟就把他从村头载到了村尾。
“比计程车要舒服。”他简单地评论了一句。
农家乐的大伙早已拿着各式看起来十分高级的鱼竿钓起了不少鱼,无过在城里也也拿过,儿女们也是早给他买了一支高级鱼竿,但他并没有感觉手里这位竹制的老伙计失却了力量。它只是披了一年又一年的尘,只需拭净便能展现身姿。
他拿起了高级鱼竿,一挂,一抛,一沉,泛起一点水花。
他的老伙计被放在身后,供人回忆。
风捏着浮标在水面下着棋,他们捏着茶杯在石桌上下着棋。鱼竿不时响起啼鸣,提醒下钩者有鱼上钩。
无过的鱼竿响了,他迈开步子走过去,举起竿来,钩银饵去。
张余再拿了鱼饵给他补上,水面上发出沉沉的闷响。
无过皱着眉,立在岸边,影子撞到了停在竿上的蜻蜓。蜻蜓扑腾一下翅膀,侵入他呆呆地眼眸。
张余看着他眉头挤做一团的纹,再看着没什么动静的水面,忽地一惊,抓住了无过的手臂,摇了几下,问他怎么了。
又一根鱼竿响了。无过又一次说了他的事,大伙们却都扑腾地笑了。
“无过无过,没有过错。你只是在城里失了神,去祖庙拜拜就好了!”
烤鱼翻白的眼睛直瞪着他,略有些烧焦的肉伴随着调料迸发异香。每每这时,无过总想起它几分钟还是一条活鱼,不管是在江,还是在这个人工的湖。
一轮夏末的烈日已是挂在了头顶上,农家乐飘出的炊烟打散了蝉仍尽力保持的长鸣。
无过响起一年前的他还没有这罪孽。
祖庙离农家乐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无过吧鱼竿托给张余便一个人去了。
水泥路板熏得人有些醉,卡车驶过的风又给人一个激灵。他从那一抹湖看到山脚下醉得脱光衣服的石块,祖庙后的古树上,几只野鸟正来来回回觅食。
无过想起自己没有带香烛,但到了庙前又看到祭祀桌下放着许多把香,灯炉里油渍结了黑黑的一层。
跪拜椅上的破洞没人来补,祭拜桌前的大理石椅还没蜡烫过的痕迹。褐土的沙尘在水泥路上打着滚追逐,在枯叶底下玩着捉迷藏。
几炷香插下后,无过再对着没有任何动静的石碑拜了几拜,闭上眼,停在树里,眉头缓缓地皱,手垂到了身后。
“无过哥?”
无过张开眼,一个微微发胖的女人挎着篮子站在桌旁,正微张着口疑惑地看着他。他有点分不清她是少是老,是新是旧。
“少芬妹啊。”但他记得她常来祖庙拜神,暂且定她为旧罢。
无过撑起身,和她寒暄了几句,便静静地看着她,任野鸟叽叽喳喳胡乱叫,推土机轰轰隆隆崩着地。
少芬拿着各式面包零食摆在桌上,不时回头朝无过笑一下。忙手忙脚整落了几个面包后,她回过头皱着眉看面无表情的无过。
无过对着她扭作一团的眼后,才忽地发觉自己失了礼仪,手抬起来又放下,张口便说起他的事。少芬拍了一下大腿,扑腾地笑了。
“无过无过,没有罪过。你只是在城里沾了些孽,去教堂忏悔忏悔就好了!”
扫帚划着地,滋啦滋啦的声音听起来就是沙沙声的放大版。无过拭去些汗,再插上几支香烛,跪在水泥地上拜了三拜。
没有什么田地好再去保佑风调雨顺,没有什么子孙好再去保佑平平安安,但他听见少芬求起股票不要再跌,便求起不在这片土地的子孙茁壮成长。
长长的香绕城了圈,寓意人的愿望能够实现。
但他在包装袋上看见它是能绕圈的香。
无过听见一架大钟怏怏地喊着,烦得热气翻了个身,捂着耳朵又入了睡。古树已是不见,山脚的石块成了粉色,立在这人划出的方方里,不知判了多少年的刑。
听少芬说着,早上是已做过礼拜的了,刚好今天是星期天,要忏悔就可以去忏,乡下没什么讲究,神父还是他认识的人。
但他只知道这是他城里儿女结婚的地方,这是他试图要洗掉那些烦人的罪的地方。他想抬起手捂着耳朵不再去听她烘烘的热气,少芬以为他有点难跨过那道门槛,于是便扶起了他半抬的手。
无过摇了摇头。光直拍着地板,发出咚咚的回响,沿着一道道沟壑被地板接了去。他看见迎面而来的一个中年人,又看见一个离他而去的小伙子,忽地觉得自己身上什么也没有,便脱开了少芬的手,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
继而他皱起眉来。
中年人名叫信成,作为第一批走出村子的人,无过是记得的。至于他闯闯荡荡最终忽地好像明白了当初化缘的和尚给他起的名字的用意,而回乡建了所教堂的事,无过向来不去记得。
“信成,你教我怎么掘了这罪吧。”无过握着信成的手,眼里放着常处于病痛中的人们所有的渴望。
未等信成瞪大眼,无过便又说了一回他的事。
信成看了一眼坐在长椅上的少芬,少芬笑着点了点头。
“无过无过,没有罪过。只需向上帝衷心忏悔,便能得到救赎。”信成的嘴咧起笑容,日辉扑上的粉全干裂开来,落到他与无过抬到胸前的手,把无过的身子全给吃进他的影子里。
无过呆呆地站着,手和头任信成捏举着抬上和低下,弯了几年的腰杆子给他硬生生地掰直,但无过的嘴任他怎么说却始终开不了,仿佛那是一条天地划出的深沟,不知得填下多少土。
无过皱起眉。自己本就是因为想不通这罪是什么,更想不通这罪是从哪来的,现在还要自己站在这想,那不就是拿了你的米还偏要你去做饭吗?但他仍伫立着,仍把双手举到胸前,对着眼皮里那一大片红色的光期待着什么,就像当初种田久逢大旱总等着的那么一滴雨罢。
“这个可以去掉罪吗?”
一架大钟怏怏地喊着。
少芬载着无过路过那几十亩田地时,无过下了车,让少芬自己去了。
落日在他眉头打着霜,橙红的大雪纷飞。单车铃声被小车的鸣笛推到路边,夜莺顾不得高谈阔论便匆匆撞到树里,和蝉打作一团。
教堂上的十字架已看不出颜色,背着光的阴影同远处的城镇化为模糊的黑点。夜色笼罩时,近在眼前泛着光的城市反倒要清晰许多。
无过走下水泥路面,踩到褐土上。这一张大脸上的皱纹里正冒出青草,细细微微的头望着他,绿绿的眼嘲笑着他皱纹里的死气;无过拔了一根,敲掉些土,揉烂了在鼻子边闻了闻,又扔进缝里。
稻香里混着柴油味,草涩里混着钢铁味。轰轰隆隆的几十亩田地,等着生机勃勃的几十亩稻谷。
无过呆呆地望着。夕阳正停在田垄上,窜天高的草揉着它的心窝,督促它在日落前把这亩地犁完;开着机器的另一个人则早已歇息,坐在田埂上看自己一天的辛劳所得,祈祷今年的风调雨顺,顺带望着那条横江而过的高铁,脸红得被白白的一圈包住。
风呼啦呼啦地携着日光逃向他的背后,他感觉黏在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也正被偷去,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但他知道那不是鱼竿,不是祖庙,不是教堂。既然是没什么用的,拿去也就拿去罢,一个老实了一辈子的庄稼汉,没计较那么多的心思。
“无过无过,没有罪过。”他想起也就说起了这句话。
无过是早已理解的。反而有时会讶异起信成为什么直至中年才好像理解了自己名字的含义,但那个和尚只是去讹钱的;少芬还拜着那么多个神,是否实现她自己也清楚;老余他们还烤着几分钟前还是活着的鱼。而他自己呢?他眼睛移了移,黝黑的瞳仁还没有被夕阳染红。
或许这罪,他也是早已理解的,只是还有什么无法被风吹走,以至于脚下的土地松松软软,留住了自己的目光。
他转而去看城,去看家,去看河,去看树,去看那一架怏怏的钟,最后再看到天。
“无过,无过。”他摇了摇头,皱起眉来。
早晨,阿雅起床时,无过正收拾着行李,菜地里埋着青草,鱼竿程亮。
“老婆子,我们明天回城里吧,别让儿孙们干挂念。”
阿雅扑腾地笑了。
“无过无过,你还真是没有罪过。”
完。
作于2017年夏。
致故乡夏日的蝉鸣与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