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哥哥的最初,因为《霸王别姬》。给很多喜欢的电影写过文,可是一直不敢写这部,总觉得自己眼皮子太浅看不出个什么,反而班门弄斧。可是我是真喜欢这部电影啊,每看一次就想要说点什么,可又害怕说得不好让别人因为我写的东西对它生出哪怕那么一丝的误解。现在,我所呈现的每一个字都是先写在本子上又一个一个挪上来的,算是我对待珍宝的虔诚。
缘分的开始,就是那一眼。他一身小猴子的装扮,带着那么一瞬的犹豫又转瞬按下,一块砖就这么拍在脑袋上,人人都在叫好,人群里的他,就这么看着他。画面一转,刚刚他还是看戏的,转眼就被砍掉了小六指扔进了戏班子,成了他的小师弟,他叫小豆子。另一个小猴子呢,都叫他小石头,戏班子一群小毛孩里头的大师兄,将来的霸王。
都是下九流的行当,可就还是相互看不起,戏班里的小萝卜头嘲笑他是窑子里养大的孩子,他也不说话,劈手就把娘留给他的披风丢到火塘里,执拗倔强由此可见一斑,成就了后来她的虞姬。练基本功的时候,小小的孩子腿被劈开拿砖顶着,他疼得直哭,师哥走到他身边踢开一块砖,师父要罚,他乐呵呵的在隆冬天气顶着满盆的冰水跟师弟们打哈哈,连个饶都不告,那是霸王的傲骨。受完罚回屋,冻的都站不稳了还贫嘴,却被小师弟的破棉被围了一身,那是他从不知道的暖和。那天起他俩一个被窝睡觉,五脊六兽的小师弟趴在师兄背上睡去,是后来浓墨重彩的故事里头,始终让我觉得最温暖的画面。
天生的虞姬和霸王啊,怎么能不红呢?转眼,小豆子和小石头就成了程蝶衣和段小楼,一出《霸王别姬》捧出的角儿,戏里戏外竟也是择不开了,蝶衣要师兄和自己一起唱一辈子的戏,说完又赶紧改口:“就让我,跟你,唱一辈子的戏不好吗?”是啊,虞姬跟着霸王,所以是他跟着师哥。这电影里头后来 被称道的台词那么多,没什么人注意到这句,可我觉得这是这一段里头最好的台词,一下子就捏住我的心,生出那么点酸楚的心疼。小楼听着这话笑骂他:“蝶衣啊,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唱戏是要疯魔,可这世道,你这么疯魔,咱这日子可怎么过呦!”
管它什么世道呢,我就只想着我的戏。师父当年说了,是个人,都得听戏,不听戏的,都不是人。
可惜啊,师父说错了。
这戏熬过了战争躲过了日本人,却没躲得过自己人。师兄弟经历了十好几年的坎坷起伏,师哥当年都放下了的活计重新捡起,师弟戒大烟脱了几层皮掉了半条命才保住嗓子,分分合合的十几年啊,好容易等到不打仗了,好容易等到没人玩带彩的戏子了,好容易能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唱一出了,这时候世道说:“你们想的美。”
一群吸血鬼似的不知道被什么推动着的孩子们在街上叫嚷吵闹,他们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可要革谁的命造谁的反呢?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吧。他们要斗这个都那个,哪里还会有时间去想为什么?老的只想着从前高攀不起的人和事如今都已在他们脚下,狠狠糟蹋他们似乎像是狠狠抹去了旧日的贫瘠,小的们以为自己在构建个什么不一样的世界,像一堆白蚁,留下一路的疮痍。
小楼勾眉的手颤颤巍巍,看上去真的像是他们说的牛鬼蛇神,对比之下,妆面完美的蝶衣拽过他手里的笔,就像多少年前一样,细细为他勾眉。他可是虞姬,四面楚歌之时也还能为身边的男人斟酒唱曲儿不离不弃的虞姬。
我曾认真的把自己放到那样的情境中,可越是尝试就越是不敢再试,那是一个太让人无助的年代,像是走在玻璃地板的上面,一步都不敢用力的小心却还是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昨天还站在人群里今天就站在人群的对面迎接着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没有人能保护没有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人清醒,所以也就没有人能幸免于难。
可他们本该是不怕的,楚霸王山穷水尽之时也不曾对刘邦低一下头,不可一世的傲气。可他是段小楼,不是《项羽本纪》里头那个“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的乱世霸主,所以他妥协,他低头。我们都能理解,人在那样的时代里的无奈,可蝶衣不能。他可以接受师哥的糊涂,段小楼的屈服,可是万万不能接受楚霸王低头,那是他的信仰。
他用尊严换回来的楚霸王的配剑,被他的霸王眼都不眨的丢入火堆,那熊熊的火一下子就烧死了他的心,灰烬,一碰就都湮灭成了灰。
“我也揭发!揭发姹紫嫣红断壁颓垣!
连你楚霸王都跪来求饶了,这京戏,京戏它能不亡吗!”
它早就亡了。艺术这东西生于人心,可也死与人性。早在那群人拿着手电筒像土匪一样闯进戏园子的时候,它就已经亡了。
等一切终于过去,十一年后,他们又回到台上。都说时间能够治愈一切,其实是不能的,时间会弥合伤口,可却永远不能带走伤疤。他突然逗他,“我本是男儿郎..."他下意识接口:”又不是女娇娥!“
”错了!又错了!“他带着笑,就像小时候他怎么也唱不对这出《思凡》时一样纠正他,他却突然醒悟了什么:
我本是男儿郎,是男儿郎。演了一辈子虞姬,也把自己当了一辈子虞姬,到头了才发现,原来都是错了,不过是在戏里真真假假的爱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却原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只是个梦啊,可我偏偏,不要醒来。
到了最后,他也用虞姬的方式结束了这一生,都说戏如人生,可就算是在戏里头,流的不也是自己的眼泪吗?自己觉得真,那就不是个梦。
小楼回过身,惊叫一声“蝶衣!”,声音凄厉的透过耳机让我耳朵一疼,然后又是一声,那么平常的,就像他在外头不过是叫他回来吃饭一样的招呼:”小豆子。“
霸王终于在这一刻,懂得了一个戏痴的一生。
他体体面面的扮好了行头送走他,总算这一辈子,没有辜负。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